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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新觉罗“翻案”,问过“90后”吗?

赵皓阳 大浪淘沙 2024年09月23日 17:34

很多读者留言,让我谈一谈罗翔教授关于“辛亥革命排满”的相关言论。

我认为我不是最有资格谈论这件事的,应该让那些“90后”们去谈——经历过清王朝和辛亥革命的“1890后”们。鲁迅先生是“80后”,毛主席是“90后”,没有谁比他们更有资格了。

他们同样也对“美化90年代”的事情感到过愤怒,也就是美化大清。

这其实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新中国成立之后,对于“满清余孽”和“国党余孽”过于宽容,完全没有对“前朝”的政治势力进行所谓的“清洗”,反而试图从思想上、精神上去“改造”他们,溥仪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按理说他这一个末代皇帝,又投靠了日本人做汉奸,不管在苏联、英国、法国,都是妥妥上断头台的反面典型,然而新中国却宽容地把他改造成为了新公民。

好的地方在于,这确实能够团结大多数,坏处就是保留了不少“前朝余孽”的负面影响。毛主席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现在大、中、小学大部分都是被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地主、富农出身的知识分子垄断了。解放后,我们把他们都保下来,当时保下来是对的。但现在要搞革命……(因为)他们先挑起斗争。”

在同年5月份的另一篇文章中,毛主席进一步分析了这一问题:“那么多小学,我们没有小学教员,只好用国民党留下来的小学教员;我们也没有自己的中学教员、大学教授、工程师、演员、画家,也没有搞出版社和开书店的人员。”

彼时有一大波革命中成长起来的文学艺术家们,给死气沉沉的文坛带来了一股新鲜潮流,但是改造旧世界毕竟是很难的,是需要一个长时间的历史进程的。那些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的旧勋贵们,自然无法进入政治经济核心部门,但是文化部门好说啊。

因为自古以来,唱戏、听曲、搞文艺、写话本,都是要一定程度上的“脱产阶级”,即不需要从事劳动生产,才有心情鼓捣研究这些东西。如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中,有一对鲜活的人物形象——小文夫妇,就是前清遗老、落魄贵族,但是唱戏非常在行,靠“当角”维系了很高水平的生活。

首先必须承认的是,这些旧勋贵们为我们保留了很多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这是必须要肯定的。但另一方面来看,这些遗老遗少们久而久之就占据了文化口的重要地位,成为文艺内容的重要产出者,甚至是规则制定者、裁判员,这就对文艺的整体氛围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导致了很多“半殖民地半封建”残留。

建国之初,在文艺领域有两项重要的批判,即批判《清宫秘史》和批判《武训传》,二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用“温情脉脉的面纱”去掩盖血淋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就好像《繁花》中塑造了一个容貌姣好、风度翩翩、能力超群、敢闯敢拼、有情有义、道德完人的宝总,力图掩盖“先富起来的人们”财富积累过程中的原罪。而且关键的是,武训这个人好歹是真的,宝总的原型压根就是一个进监狱的投机犯。

正好又回到了今年《文化革命的意义》《文化革命的内涵》这两篇文章的讨论范畴,批《清宫秘史》《武训传》可以视为批《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李慧娘》的前奏。

明面上来看武训是千古义丐、乞讨办学、支持教育,多么高尚多么值得肯定啊,但是为什么被禁呢?历史上,武训三十岁和哥哥分家得地三亩,变卖得钱一百二十吊,合讨饭所积九十吊,共二百一十吊,跪求乡绅娄峻岭,杨树芳替他向穷人放债生息,从三十岁到五十岁,武训积得土地二百三十多亩,现钱二千八百多吊,成为地主兼高利贷者。

 

看到问题了吧,武训乞讨得来的钱,离办学远远不够,他是以“办学”为名,央求当地乡绅为他发高利贷——二十年时间土地增长八十倍,现钱翻了三十番。


说白了武训办学的实质就是,以为统治阶级宣传价值观为名,成功进入统治阶级的吸血体系中获得利益,再用所获利益宣传封建价值观培养新一代奴隶。当然,武训这个人没有这么高的见识,他可以是高尚的、不谋私利、怀有美好愿望的,但是他做的这个事,在当时把旧社会旧价值观砸的稀巴烂的共产党人那里,不被批判才怪。


简而言之一句话:武训就是被封建社会儒教价值观PUA的人,而他要继续维系、宣传、巩固这个PUA体系,成为了这个价值观的帮凶。


再来看一看对《清宫秘史》的批判,最主要有三大问题。第一,过度美化光绪皇帝,超越历史真是拔高珍妃的形象,然后把所有“问题”都归于大清有一个慈禧太后。言下之意如果没有慈禧这个大反派,那皇帝如此英明神武,后妃如此贤良淑德,我大清中兴指日可待!

早年的共产党人,首先都是追随孙中山先生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虽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本质问题,但是终结了中国两千余年的帝制,让共和的理念深入人心。所以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就要鼓吹“皇帝其实是好的,都怪慈禧这个老妖婆坏了事”,真把这个革命胜利当儿戏了?

第二,过于美化帝国主义,传递出一种“只要帝国主义支持中国,那么中国就会有一个好皇帝,中国就会脱离积贫积弱的现状”这种逻辑链,完全忽略了帝国主义国家对中国残酷的伤害、侵略、剥削与掠夺。引用一段当时批判《清宫秘史》的文献:

影片又大肆宣扬崇帝、亲帝思想,极力散布对帝国主义的幻想,公开贩卖卖国主义理论。作者公然通过影片里所安排的帝国主义代理人珍妃之口,欢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说什么“各国一定会原谅皇上”,“我相信各国非但不会伤害皇上,还会帮助皇上恢复皇位,重振朝纲。”大臣孙家鼐也声称:“东西各国的使臣,也都向着皇上。”


如果对照一下当时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分子的反革命宣传,就可以看出,影片所宣扬的论调同帝国主义所宣扬的论调简直是同出一辙。例如沙皇俄国就欺骗国内人民说:它“不是在同中国打仗”,“只是在平定暴乱,镇压叛乱者,帮助合法的中国政府恢复正常的秩序。”

第三,抹黑义和团运动。正如上面引用的段落,影片传递出的一种感觉,义和团是“愚昧的暴民”,而帝国主义竟然好像是帮我们“维持秩序”呢。继续引用一段当年的历史文献:

《清宫秘史》,对义和团反帝的革命群众运动却抱着刻骨的阶级仇恨,竭尽诽谤污蔑之能事。影片把义和团反对帝国主义的革命行动,描写为一种野蛮的骚乱。并且尽量地丑化义和团,恶毒地攻击义和团是什么“杀人放火”、“状如疯魔”的“乌合之众”,是什么专搞“邪术妖法”的“无知愚民”。


但是,真正的杀人放火的匪徒,不是别人,正是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据帝国主义侵略军头子瓦德西自供:帝国主义侵略军侵占北京以后,烧杀抢劫,奸淫妇女,破坏文明,无恶不作。“曾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其后更继以私人抢劫。”上自宫廷王府,下至民间百姓的财物均被洗劫一空。中国几千年保留下来的许多文物,其中包括《永乐大典》,都被帝国主义烧抢殆尽。

瓦德西还供称:“因抢劫时所发生之强奸妇女,残忍行为,随意杀人,无故放火等事,为数极属不少”。至于帝国主义的走狗对义和团的屠杀和镇压,更是惨无人道。列宁曾经怀着满腔的愤怒,谴责了帝国主义侵略者杀人放火的罪行。他说:“欧洲各国政府(最先恐怕是俄国政府)已经开始瓜分中国了。……它们盗窃中国,就像盗窃死人的财物一样,一旦这个假死人试图反抗,它们就像野兽一样猛扑到他身上。它们杀人放火,把村庄烧光,把老百姓驱入黑龙江中活活淹死,枪杀和刺死手无寸铁的居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就在这些基督教徒立功的时候,他们却大叫大嚷反对野蛮的中国人,说他们胆敢触犯文明的欧洲人。”

关于义和团的问题我也写过很多文章讨论了,落后确实是落后、愚昧确实是愚昧,但是是谁先去别人家里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呢?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呢?

“你们把农民当作什么,以为是菩萨吗?简直笑话,农民最狡猾,要米不给米,要麦又说没有,其实他们都有,什么都有,掀开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储物室,一定会发现很多东西,米、盐、豆、酒...到山谷深处去看看,有隐蔽的稻田。表面忠厚但最会说谎,不管什么他们都会说谎!一打仗就去杀残兵强武器,听着,所谓农民最吝啬,最狡猾,懦弱,坏心肠,低能,是杀人鬼。


——但是……是谁令他们变成这样的?是你们,是你们武士,你们都去死!为打仗而烧村,蹂躏田地,恣意劳役,凌辱妇女,杀反抗者,你叫农民怎么办,他们应该怎么办。”——《七武士》黑泽明



下面几张图非常言简意赅,以后我就不用废话那么多,就直接放这几张图了:

我在《他们的“繁花”,却是我们最“漫长的季节”》《范师傅,什么叫「阶级斗争」啊?》《“改写历史的两根柱子”》一系列文章中探讨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人民的记忆”与“被构建的历史”之间的关系。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落脚点是【我】或【我们】,作为一个有记忆的活生生的【个体】,所经历的“大下岗”年代。

就像福柯当年对于美化德国法西斯的现象很愤怒一样:纳粹谁没见过啊?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就想翻案?看见那哥们没,让-保罗·萨特,坐过纳粹的牢、进过集中营、参加过法国共产党的游击队;看见那姐们没,汉娜·阿伦特,海德格尔的亲传弟子,人家老师就纳粹,希特勒还没上台的时候就把她当成眼中钉了;再看看东边那兄弟们,齐格蒙特·鲍曼,参加了苏联组建的波兰红军,亲身经历了解放柏林的战役,是波兰最年轻的陆军少校,人家亲手击毙的法西斯比你一辈子见的都多。

同理,如上文所述,毛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们,对于“美化帝制”“美化大清”“美化旧社会”的内容很愤怒。

同理又同理,我们对于美化“先富阶级”、美化“90年代”的一系列文艺作品——如《繁花》,也是跟福柯一样的心情:90年代是什么样子我们没经历过吗?那些“先富起来的人”究竟是怎么富起来的我们心里没数吗?

就像我在讲《年会不能停》这部电影时,为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以互联网公司裁员为一个“表”,但本质是讲98年下岗潮的电影?因为电影中的太多场景我都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

就比如下岗工人摆摊这个场景,小学时候上下学频繁会在大街上看到,因为很多下岗工人的工资、遣散费,都是用工厂生产的产品抵押的,所以一眼就能感知到电影所要隐晦地为我们表达什么。

说起下岗工人摆摊这个话题,我又想起城管的问题,现在的城管普遍没啥存在感了,估计05后一代永远不会亲身感知到曾经的“城管”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当时我小学一年级放学的路上,就看到了城管暴力殴打在街边摆摊的下岗工人:工人被打的头破血流,不住求饶“我们是XX厂的下岗工人”,然后城管一边打一边骂“打的就是你XX厂的”。

那时候我们放学是一个方向的学生结伴一起走,领头的学生举一个小黄旗,过马路的时候还要对礼让的车辆鞠躬——如果是光荣的少先队员就要敬少先队礼。看见城管打人的时候,我们整个一队的同学都站在原地吓傻了,真的是瑟瑟发抖一动不动。

后来我看《动物世界》,讲老虎捕食的时候,会有鹿惊吓过度,反而就在原地一动不动了,我就想起来这件事了,我们整整一队小学生,都触发了原始本能的条件反射了。孔子云:苛政猛于虎也。

这种影响是极其恶劣的,因为我们这种小城市都是熟人社区,就这么几个工厂家属院同学家长之间随随便便都能找到关系,马上就能想到那位同学爸妈就是XX厂的、那个认识的叔叔阿姨就是XX厂的。所以我们这还算好的,还有更暗黑的可能性,就是真有同学亲眼看着自己父母当街被城管殴打。

而且那些城管非常之凶残,按理说不让摆摊就算了,这也是你的职责范围,我们也承认。但是他们一定要肆意打人,还要把下岗工人摆摊卖的日用品一件一件砸碎,在地上摔碎了还要上去跺两脚,我至今都不能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兽行。

而且小孩子的记忆是非常好的,小学时候经历过的事情往往比大学都印象深刻,就拿之后我历史课上学到鬼子进村之类的内容,脑海中浮现出的永远都是那一群“打的就是你XX厂”的城管们。

当然,必须要承认的是,在经过十数年的社会舆论的不满、人民普遍诉求、治理水平的提升、公务员队伍素质的进步,城管暴力执法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少,甚至有些“矫枉过正”,城管本应的工作职责会被“流氓无产阶级”(俗称刁民)反制,以至于形成了“按闹分配”“谁横谁有理”的局面。

但是,这种进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不能否认城管群体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的负面形象,也不能忽略人民群众的诉求、社会舆论的不满对于治理者执法水平提升的倒逼。我上述所说的是我小时候真实的记忆,用现在城管的文明执法甚至有些矫枉过正,试图去表达“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现在没有无所谓了”等观点,无异于对历史的背叛、对受害者最大的不公正。

我为啥不写80年代呢?因为我是个90后,我没有经历过80年代,我如果要写,也只是“转述别人的记忆”,价值就低了很多。但我相信80后对80年代、70后对70年代也有很多独特的宝贵的记忆。

本文从大清讲到了城管、先富,结论就是:“人民的记忆”是对抗“被既得利益集团书写的历史”最好的武器。

福柯看了《索多玛120日》很愤怒:谁没见过纳粹啊,这才几年过去,你们就想美化法西斯;

毛主席看了《清宫秘史》很愤怒:谁没见过大清啊,这才几年过去,你们就想美化帝制;

我们看了《繁花》也很愤怒:谁没见过“先富起来的人”啊,这才几年过去,就想把他们塑造成“勤劳致富”的典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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