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手记 | 守墓者

我是第四次来这家旧书店了。这家旧书店坐落在京都的旧城区，店面很小，几乎所有空间都摆满了旧书，整理得井井有条，每本书都包着书皮，书脊上有主人所写的工整的汉字。这家书店有不少关于书法碑帖、古代书画和书道理论的古书，也有不少中文旧书，民国时代的字帖、课本、尺牍和连环画都有，因此我很喜欢来这里逛。

这家旧书店据说已有一百六十多年的历史，店主是一对老夫妇，上午一般是老先生在店里照看生意，下午则是老太太守在店里，因而我与他们二人都有过照面，却从未同时看到过他们俩。今天我兴冲冲地赶来，不料却吃了闭门羹，店门锁着，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也并非休息日，或许是老人身体不佳，或是另有缘由，我只好在心里默默为他们祷告。

这家店是关西大学的一位教授介绍给我的，他在这个社区长大，小时候每天上学都会路过这家店，所以很熟。这位教授也领我去过京都其他的旧书店，从那时开始，逛旧书店就成了我的一个业余爱好。京都的旧书店很多，虽然其他城市，如大阪、东京、甚至札幌都有旧书店，但规模不像京都的这么大。旧书店的收藏通常也都非常丰富，你能在其中找到各类书籍，更有妥善保存的书籍珍本。有的书店则比较专业，专营艺术、音乐、历史、宗教或科学方面的图书。逛旧书店不仅能够了解到许多历史、文化方面的知识，还能淘到一些自己喜欢的、但平时很难找到的珍贵资料。

这些旧书店的店主常常是老人，书店是几代人继承下来的，客人很少，我在店里几乎很少看到其他顾客，生意的景况是可想而知的了。有时候我常常纳闷，这些书店要怎么生存呢？如果在中国的某个城市，这些书店可能早就转做衣服或金银首饰的买卖了，生意肯定比旧书店好，再不然就把这些老房子卖掉，或许也是个好主意，因为这些书店通常都位于黄金地段，房子的价值肯定不菲。

然而，在这里，就有那么一批人死心塌地坚守着这些旧书店，似乎虔诚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们对旧书店的执着。回想我上次去前面提到的那家书店，老太太在店里，她已经认识我了，我在店里徘徊许久，心里总想要买点什么。一方面，我是长途跋涉而来，如果空手而归，好像很不应该；另一方面，我看着老太太怪可怜的，只我这一个顾客，如果今天我没买什么东西，她这天可能就白来了，所以我很想帮衬她一下。最后，我看中几本不错的碑帖，但价格较贵，人民币四千多一本，我想与她讲讲价钱，看能否便宜一些，我想她应该不会拒绝，毕竟她这书店的生意并不很好。

但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老太太立刻回绝了，坚持以原价才肯出售，她的神情好像法官宣判一般，严肃而无可商量。对此，我也只好放弃。当我把碑帖放回到书架上方的时候，蓦地抬头，看见那一排排摆放着的碑帖，俨然似一块块墓碑……啊！昏暗的灯光下，我朝那位老太太看去，她不正像是一位守墓者吗？

是的，他们都是守墓者。守护的是“文化传统”的墓。如果不是为了守墓，他们无须这么执着，这么坚守。只有守墓者才讲信仰、讲承诺、讲道义。守墓者从来不问功利，也不谈生意！

我对店主人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北宋张载讲过“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早年读这四句时，总觉得除第三句以外，都讲得很好，对这第三句“为往圣继绝学”百思不解，有那么重要吗？会有那么艰难吗？但此刻，从京都这些旧书店的店主身上我才深深悟到继承传统之不易！如果没有这些“守墓者”的执着坚持与寂寞守护，那么过往的文化与悠久的传统真将成为“绝学”，世界文明会因此失去多少光彩。

念及此，我感到无论如何我得买点东西再离开。于是，我挑了几本古代碑帖和旧书，不问价钱就买下了。老太太把这些书整整齐齐地包好，我道谢离开了书店。不远处有个公交站，我去那儿等车回酒店。

等了还不到十分钟，天开始下起小雨。一会儿，我看见那位店主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看上去是那么矮小，背完全驼了，因为她平常都坐在书店的柜台后面，所以我并没有注意到。我急忙迎过去，她手里拿着三百块日元，对我说，其中一份碑帖尚未装裱，价钱多算了，应退还我三百元。同时，估计是看到下雨了，她还拿来一把雨伞和一个大塑料袋，说着就帮我把那批书装进了塑料袋中，并把雨伞送给了我。我忙着道谢，因为如果这些古书被雨水淋湿了的话，那可就太糟糕了。

等我回到酒店，已是黄昏时分，远处传来古寺的钟声。我打开刚买回的旧书，细细品味古人的智慧与才华。回想在那家旧书店买书的经历，忽然感到我与店主人间似有一种莫可名状的联系，我眼前的这本旧书，经他们悉心保管多年，从今天起就转托至我的手上，由我来保管了！这难道不是我们之间的某种缘分吗？如果这些旧书也有生命，他们在那里等了多少年，当人们一个个无情地路过，却只有我将他们从书架上带走，这难道不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吗？

不知不觉，雨已经停了。看到玄关处搁着的那把雨伞，我仿佛又看到那位矮小瘦弱的老太太。我想她哪里是在卖书啊！她分明是在嫁女儿，你看她是那么慎重，那么虔诚，那么小心翼翼，那么依依不舍……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理想是一条山道，并非所有人都能走到最后，山路上开始时很热闹，走着走着人就愈来愈少。当我们也想停下来，或换走平路时，看到前面仍有人在那儿掌灯前行，顿时像看到了希望的光明，从而有勇气继续孤独地向前走去。

配图/小野竹乔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