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岁末赠文 | 草原上的黄花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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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希望无论学生今后从事什么工作，他们都有广博的胸襟，丰富的心灵，深厚的学养和平衡的心态来处事待人。我们希望通过美的教育使我们的学生成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能够享受人生的乐趣，能够珍惜生活中碰到的哪怕最简单朴素的事物。

——徐 扬 生

草原上的黄花菜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

徐扬生院士

夏天的锡林格勒大草原，像浩瀚的大海，广阔无垠，微风吹过散发着浓浓青草香的大地，那清香沁入肺腑，令人心旷神怡。我们驾着四辆车从锡盟向东北，边唱歌边飞驰在大草原上。一会儿，我们索性驶离公路，直接开在草原上。这里的草原真的太美了！天上的云特别低，一朵朵云像白色纯洁的花，很低，低得好像可以用手摘取。阳光透过低低的云层照射到辽阔的草原上，使草原染上了不同的颜色，有的是翡翠绿，有的是金色，有的地方是青蓝色，有的地方是墨绿，五彩缤纷，美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因为前一晚下了点雨，草地有些潮湿，我们车队的其中一辆车陷在了沟里，于是只好停下来。下了车，踩在草原上，更亲密感受到了草原的气息。万万没有想到，草原远看有远看的美，近看有近看的美。远看它像大海，近看像是无边无际的花园，无数种不同颜色的花朵，像色彩缤纷的繁星洒在蓝色的天幕上。

忽然间，同行的朋友问道：“那是什么花？”他指着一种黄色的花，乍看有点像水仙，又有点似喇叭花，再一看，那种花遍地都是。同行的牧民告诉我们那是黄花菜。开花的叫黄花菜，不开花的叫金针菜，都可以食用。

我忽然想起，这就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金针菜，晒干后是黄色的，可以炖肉吃，鲜嫩可口，还能使炖在一起的肉不那么油腻。它也可以和豆腐干一起夹在豆腐皮中做成卷状，可蒸着吃，也可炸着吃，我们管这叫“素肘子”，是一道十分可口的素食。

然而，黄花菜有这么好看，这在以前却是不知道的。

草原上的黄花菜很美，美得很自然。自然的美，其实是美的最高境界。

很多年以前读一本美学的书，书中讲到对称是美的一种。我很同意，从许多美的建筑中能很容易找到这条规律，但仔细想，这种对称还是应该符合自然的原则。你说树是不是对称的？树的美，是因为它对称，但也是因为它不对称。完全对称的树是没有的，自然界不存在这样的树。所以，“自然”比“对称”来得更为重要。

“自然”并不意味着原始，天然的，它意味着“不刻意”。美，是不可能刻意做到的。我从小看过不少古代书法家的字，尤其在行书方面，比较喜欢米芾和黄庭坚。宋人称“苏黄米蔡”，我常想，苏东坡为何应该排在第一呢？后来，随着时间的增长，我也愈来愈喜欢苏东坡的行书，他的书法极为自然率性，不是故意要表现美，而是自然散发出来的那种美，就像草原上的黄花菜，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叶子有青有黄，花色有深有浅。如果旁边摆一盆五千元的君子兰，你很容易发现，哪个更美，因为哪个更自然。

大家纷纷采着黄花菜，我以为大家是要采回去放在花瓶里观赏，没想到大家都说要采回去炒着吃。牧民们平时就是这样采回家做菜吃，或者拿到市场去卖的。

同行的那辆车已经从沟里拉了出来，我们继续驾车前行，然而我的思路却还停留在黄花菜上。我想着这么好看的花却去作了烹饪的材料，是不是有点可惜呢！这世界上既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可不多啊！常常是好看的东西，不实用。而实用的东西，又不好看。

外表与内在都值得称道的东西实在少见。比如说，近年来许多大城市都兴建了一些地标性的建筑，剧院、博物馆、体育馆等等，外形看上去美轮美奂，绝对出自大手笔，但如果有机会进去看看，就会发现许多不尽人意的东西。音乐厅拥有超现代的外形，但进去落座之后，你发现你连腿都伸不直，座位空间实在太小了！而演出就更是惨不忍睹了。“一流的外形，二流的装修，三流的演出。” 反过来，内容功能倒还实在，但外表却不能恭维的，这种东西也不少。你去看看近年来建的桥梁，亚洲的许多著名河道上如今都架着几座，甚至十几座桥梁，大大提高了运输能力，促进了经济发展。但这些桥在外型上常常千篇一律，没有像金门大桥那样给人以一种美感。

外形的美与内在的惠确实很难统一，为什么呢？我的思考是这样的。外在的美以感觉为主，而内在的惠以理性思维为主。就像我们看到任何一件艺术品，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喜欢上它了，那全是感觉，与理性思维无关。有朋友曾问我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为什么世世代代受那么多人喜欢，它究竟好在哪里？我也说不出来。大家喜欢它主要凭感觉。

所以说，在这个世界里，外在的美与内在的惠比较难做到统一。我一方面愈想愈感到草原上的黄花菜的神奇，另一方面愈想愈觉得艺术与科学技术结合的重要性。

晚上在蒙古包里吃大餐——全羊宴。这里的羊肉真好吃，我从未吃过这样鲜嫩多汁的羊肉。然而，最受欢迎的却是黄花菜，新鲜采摘而来，再配一些肉丝烹饪，它既有蔬菜的味道，但比蔬菜鲜嫩；又有蘑菇的味道，但比蘑菇有质感。 

草原上的黄花菜，它是这么美味可口，以至于人们忘记了它原来还可以这么美丽。它又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人们会怀疑它原是这样美味可口。人也是如此，我们学校有的同学弹得一手好琴，以至于人们忘记了她还是一位数学高手。有的同学在竞赛中显得冰雪聪明，以至于人们怀疑他们俊朗美丽的形象是否是真的。

对美的熏陶是学校教育的重要一环，不幸的是这部分的教育常常为人所忽略。美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熏陶，是需要培养的。尤其人在年轻的时候受到美的熏陶，才能在成年后的行为中体现出整体的美感。一个建筑工程师，如果没有对美的感知，他所设计的桥梁当然只能是一条贯穿大河两端的水泥路面。我们强调美的教育，并不是要忽视“真”、“善”和其他方面的教育。事实上，学校教育是一个整体，我们今天上数学课并不是要求每个学生今后都去做数学家，同样，我们今天请校外艺术家驻校，让同学们学习音乐和美术，并不是要求我们的学生今后都成为艺术家。我们是希望无论学生今后从事什么工作，他们都有广博的胸襟，丰富的心灵，深厚的学养和平衡的心态来处事待人。我们是希望通过美的教育使我们的学生成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能够享受人生的乐趣，能够珍惜生活中碰到的哪怕最简单朴素的事物。

这里我不禁又想到了苏东坡，这位才华横溢，几乎在所有领域都贡献卓著的古人。你看，书法上的“苏黄米蔡”，他排第一。在绘画上的“苏米”，他列于米芾之前。散文上的唐宋八大家，他们父子占了三人。诗词更不用说，网络上唐宋诗人的排名，他是仅次于杜甫的引用率最高的诗人，词人而言，人称“苏辛”，他列于辛弃疾之上。然而我想要说的不是这些，我想说的是，他即便在潦倒落魄，带着家人颠沛流离的时候，居然还在黄州发明了“东坡肉”，这道一直流传至今的菜肴。在我看来，苏东坡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对人生的热爱。而这种热爱，如果没有对美的感动，和对世间人情物理的理解，是不可能的。

说到苏东坡，我不由得记起小时候家里常做的东坡肘子，下面放的正是黄花菜。是的，就是那个兼有美丽与实用的黄花菜。

  图/Paul Klee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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