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随笔 | 神算王先生

旧历过年时，在我们老家，人们常常会去算个命，卜一下今年的运程。王先生是我家乡的一位算命先生，因为他是个盲人，所以人们也叫他“王瞎子”。王先生身材微胖，穿一身淡灰长衫，手持一竹竿，竹竿的头部有个橡皮盖，整天穿街走巷。他声音极为洪亮，如一口低沉的古钟，常常人们还没见到他的身影，就已经听到他的声音。王瞎子有时会戴一副墨镜，有时却不戴。他的记性特别好，一听到谁家小孩子的声音，他就叫得出名字，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

小时候我常在我老家台门口附近看到王瞎子。记得有一次，正值文革期间，我的表哥很快要去新疆支边，那时候每户人家都在动乱中过日子，听说表哥要去支边，大家也都感到很是担忧。远远地听到王瞎子的声音，表哥因为和王瞎子熟，就赶紧叫王先生过来坐坐。于是，王瞎子就过来，坐在我家那把旧竹椅上，他一开口说话，那把椅子就会吱吱作响，不知是因为他的体重，还是因为他洪亮的声音。

寒暄几句后，他对表哥说，你要朝西北方向走，越西北越好！我们心想，奇了！新疆不就是全国最西北的地方了！后来他又讲了很多，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最后用一首古诗结尾，我也不是很清楚那首古诗的意思，大概知道是讲虽劳虽苦但有机会，男子汉要跑码头，要志向远大等等。于是，大家就有说有笑起来，一扫刚才悲凉忧虑的气氛。

另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在离老家台门不远的一个小街口遇到王瞎子，他周围围着一大堆大人小孩，竹椅上坐着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她丈夫前不久在煤矿里被压死了，所以这孕妇脸上灰沉沉的，没有半点要做母亲的喜气。王瞎子坐下一边算，一边仰着看天，那样子像是在与上天对话。一会儿，他开始慢慢地说道，你要生下来的可是个贵子啊！以后能做个部长级的大官，光宗耀祖。他尚未出世，就已经把命里的坎坷之数都经历了，所以今后他会一路发达，光耀门楣。听着听着，那孕妇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露出些光彩了。这时，邻居端来一杯热茶，王瞎子又念了一首古诗，声音洪亮有力。他常常用一首古诗来作结，我不知道这首诗是他以前记得现在借来比喻此命理，还是他现场作的一首诗。这一次他想说的是这位妇女前半生命苦，但积德好，将得贵子，苦尽甘来。初冬寒冷的黄昏，因他这一席话顿时也生了不少暖意。

我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高中毕业了，当时正值文革后期，好像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准备下乡去了。那天傍晚在台门口看书，有点心不在焉。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突然间要去乡下务农，与农民一起生活、干农活，不论是我自己，还是家里人心中都颇为忧虑。正好这天王瞎子来了，祖母就赶忙叫王瞎子过来给我算算命。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算命，觉得挺好玩的。王瞎子坐下后，慢慢道来“这孩子文曲星坐命，读书好，将来会从事学术工作。时下这阵子虽然坎坷，但终会见到光明，前途无量。”一席话说得祖母心花怒放，连声道谢。我则是半信半疑，说我读书好，我那时也没感到特别高兴。那时我很想参军支工，如果他说我什么时候能去参军支工，我可能会更高兴一点。但毕竟，他讲的话把我指向远处，让我想到未来，使我暂时感觉不错。

王瞎子说话一板一眼，不快不慢，庄严洪亮，像上帝在念判词一样，不容置疑。同时，他的话又亲切和善，有时也不乏幽默，让听者忽而严肃紧张，忽而开怀大笑。总之，他的行为举止和谈吐极像一位来自天上的使者，严肃中有和善，庄重里带亲切。大家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小孩们远远地听到他的声音，就欢乐地大嚷：“王瞎子来了！王瞎子来了！”大人们连忙嗔怪说：“要叫王先生，叫王先生。”但其实他们背后也都这么叫他。

我下乡以后，很少回到城里，也就很少见到他。再后来听人说他被红卫兵抓起来了，又有人说他被搞死了。于是，邻居们都在议论，如果王瞎子算命真有那么神，那他自己的命怎么算不准？如果能算，他怎么不在红卫兵来抓他前就逃掉呢？看来还不是神算。那时我也这么想，这王瞎子怎么算人家这么神，算自己怎么就算不准了呢？想来或许王瞎子以前都是骗我们的。

但话是这么说，大家还是记着王瞎子的好处，还是记着王瞎子给我们带来的欢乐，还是期待以后能再看到王瞎子。王瞎子讲过，人与人之间靠的是缘分，认识是因为缘来了，离开是因为缘尽了，我们还是希望与王瞎子的缘没有尽。

然而，这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王瞎子！

算命，这事挺好玩，好像自古以来都有，农村有，城市也有，中国有，外国也有。人们为什么喜欢算命呢？根源还是因为世界的不确定性。以前人们讲，因为科学不够发达，所以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我看这几百年的科学发展，一点也没有增加这个世界的确定性。因为世界的不确定性，人们就想方设法，试图来预测和估计未来，从而产生了概率论与统计学等一大堆科学，而这些方法大都只对非常大的群体作一些粗略的估计，而对某一个人而言，一生所发生的事基本上都是小概率事件，比如说，任何一个人的出生本身就是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不确定的世界就像一团漆黑的夜，算命就像一根拐杖，或者是一盏微弱的灯，使你在黑暗里有所依靠。

我在美国读书时有一位朋友，他的亲戚是在西部炒股票的，那老兄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去纽约唐人街找一位算命先生，卜一下当年的运程。我们常常在纽约碰到他，他很热情，总是请我们吃饭。于是我们常常问他，那算命的准不准，他的回答很干脆“不准”。“他算不准，那你为什么还每年要过去算一次呢？”他总是笑而不答，有时会含糊地解释一番，有时会说那算命先生会提醒他注意什么，节制什么。看上去他还是蛮喜欢听这位算命先生讲的。

我想他虽然觉得那算命先生不准，但他还是想买个希望，买个忠告。算命，至少有两方面的正面效应。一方面，它使人们能敬天畏地。承认人的渺小，本身是一种智慧，多一份对天地的敬畏，就会少一份凭自己的一己之见，孤注一掷的可能。另一方面，它使放纵的人们有所节制。科技愈发达，世界对人的自我节制的要求就愈高，而科技的发展总是走在前面，人的节制自己的能力总是走在后面，总是跟不上，近年来的许多社会问题的根源就在这里。

人的一生走来，有时高，有时低。人们喜欢算命的王先生，其实也并不全在于他有多神，而在于他在你走高时给你带来心安，在你走低时给你带来希望。在于给你带来对天地的敬畏和对放纵的告诫。

其实，话说回来，人常说“三分天命，七分人为”，如果你能时时慎独，处处惜福，心有感恩，即使在不值得感恩的地方，尚能发现感恩之处。乐于施舍，即使在自己无法施舍的地方，尚能发现施舍之处。这样，我想你的命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图/毕加索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