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随笔 | 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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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难免崎岖，患难中的友谊会使我们在崎岖中看到希望，在灰暗里见到光明。在我们失落时，挫败时，我们之所以能挺着走过来，有时候靠的就是这股柔弱的力量。

——徐 扬 生

粥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 徐扬生院士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下乡到村里已经几个月了，生产队有一批刚出生的小猪，需要人照料，因为找不到其他村民帮忙，队长就把这个任务分配给我了。我一到茅草垒成的猪圈里，就看到十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猪，它们只有手掌的一半那么大，像个肉球一样，拿在手里，既觉得十分可爱，又让人胆战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小的动物，也不知道该如何照料它们。

天实在太冷了，茅屋里几乎与外边一般冷，屋里的水都结了冰，地上还有从屋顶漏下来的积雪。看着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小猪，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从宿舍里取来一条旧棉被，把它们裹在里面。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小猪，棉被掀开，发现有五只小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死了？”我不禁慌张起来，推推它们，还是不动，身上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另外六只也差不多，只是好像还能动弹一下。不过，情况是很清楚的，不赶紧救它们的话，估计剩下的几只也差不多要死了！

那天我必须去公社开会，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会场，时间尚早，主持会议的是一位老干部，腰上系着粗麻绳，把很大很厚的棉衣裹得紧紧的。我心里惦记着小猪，想着他年纪大，经验足，或许知道应该怎么救小猪，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说“你赶紧回去，不要开会了，去煮一锅粥，稍稍凉一下，喂给小猪吃，吃了就会活过来的。”

我一听这个办法能救小猪，就立马赶回村里，找到L师母。L师母是村里一直照顾我的人，我经常到她家里去吃饭，虽然不住在他们家，但很像是我的寄宿家庭（Host Family）。L师母很瘦弱，个子较高，脸很黑，虽然年纪不大，但生活的风霜已使她的头发泛白了。有一次她到我城里的老家走动，我妹妹说，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鲁迅《故乡》里的祥林嫂。

L师母立即帮我烧了一锅粥，我俩把粥一口一口喂给小猪吃。不到半小时，奇迹发生了！那几只昏睡得快要死去的小猪居然活了过来！我激动得几乎要流眼泪了。从那时开始，我对粥就有一种崇敬感。粥，不仅是食物，还能救命！

粥，有一股柔弱的力量！它的力量体现在柔弱里，因为柔弱，人们容易接受，能量容易传递，尤其对虚弱的病患更是如此，无论是人，还是动物。

又过了一阵，有一天我在田里锄地时，一不小心把锄头锄到了自己的左脚上，立即出了不少血。那时很爱面子，怕给农民看见了笑话，锄田锄不好，倒那么容易受伤。所以，我把脚埋在泥土里，企图用泥土把伤口的血止住。后来可能还真的止住了，不过脚还是痛，可能在土里也流了不少血吧。等天快黑了，队长一声口哨放农友们回村时，我整个人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情绪极其低落。当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往村里走去，我却还一个人坐在小土坡边上，不想动。

我感到精神极其苦痛，前方看不到一点希望。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太阳一点点地从对面的山上落下来，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个时候如果前面有一条河，我都有可能会跳下去。

坐了一会儿，L师母挑着一担东西过来了。打声招呼后，她一把把我拉起来，“跟我回家去!”她像赶鸭子一样，把我赶着往前走。

L师母平时话不多，但那天在路上，她讲了很多话，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讲这么多话。她说她的儿子对她讲，我教他数学教得可好哪！老师都说他数学提高得很快。我知道她是想说我的好话，因为她儿子的数学糟糕透了，我用了一个晚上教他分式计算，到最后我问他1/2 +1/3等于多少，他还说2/5……她又说我帮某某家里写的对联实在太好了，那家结婚时因为有我写的对子，排场了很多……她是为了逗我开心吧，一路上，她讲了很多很多。

快到村口了，她家的黑狗走在前面，我在中间，她在后面，她背上挑着一担东西，手上拿一支竹竿，嘴里不时地叫着“走”、“走”。像是在赶狗，也像是在赶我。村口的一位大爷对我们笑着说：“你把两只狗赶回来了。”我却笑不出来。

到了她们家，煤油灯下，桌上已围坐着不少人，包括她的两个儿子和其他邻居亲戚。我在角落里坐下，大伙都在讲些村里的事。一会儿，L师母从屋里端出一大碗粥，今天是菜粥，以往有时是萝卜粥，有时是红薯粥，很少有白粥，因为那样需要更多的大米，而在当时大米是很稀缺的。她把粥一碗碗地端给人，最后端给我一碗。

我在黑暗的角落里开始吃这碗粥。吃着吃着我发觉今天的粥有点异样，再用筷子从碗底一捞，不禁大吃一惊，我发觉有一大块肉在底下，“今天粥里有肉啊！”我大声叫起来，兴奋得不得了。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今天会有这么好的事？！”但是，紧跟着，所有人都失望了，他们的碗底并没有肉。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我，恶狠狠地，那意思很明白，“凭什么你有肉，而我们没有肉！”

我突然明白了，我闯了一场大祸！L师母是对我好，我不该把她给出卖了呀！我感到无地自容，真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这是一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粥。我一生可能吃过很多好的，珍贵的东西，但都没有像吃那碗粥那样的味道。

有时候想来，粥，就像我们患难中的朋友。我们在风光的时候，庆贺的时候，我们哪会想到粥，我们只会想到山珍海味，会想到花天酒地。只有当我们生病的时候，苦痛的时候，我们才会想到粥。所以，粥，是我们的患难之交。

同理，我们患难中的朋友就像我们生活中的粥。人生难免崎岖，患难中的友谊会使我们在崎岖中看到希望，在灰暗里见到光明。在我们失落时，挫败时，我们之所以能挺着走过来，有时候靠的就是这股柔弱的力量。患难之交是我们生命的粥！

那晚吃完粥后，L师母从里屋出来，没说什么，静静地把所有人的碗收起来，放在竹篮里，拿到屋前的河边去洗。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她总是要去河边洗碗，有时候下雪天，她也总是坚持要把饭碗拿到河边去洗。她对我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可是河里的鱼虾还没有吃过，把饭碗洗了，也让它们吃一点……”我跟着她走出了屋子，本想去帮她洗碗，但想来她也是不会让我帮她洗的。我站在河岸上看着她洗碗，那天的月亮很大，白色的月光照在河面的浮冰上，也照到她瘦弱的身子上。

图/常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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