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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就像一棵大树，我们的一生就像一只偶然飞进大树的小鸟，小鸟来前，大树已经在了，小鸟走后，大树依旧在那里。烦恼的事就像同样偶然地刮来的那阵风，飘过来的那阵雨，既与大树无关，也与小鸟无关，大树依然挺拔，小鸟依然歌唱，风雨总会过去，彩虹总会出现！

——徐扬生

事烦心不烦

文 | 香港中文大学 (深圳) 校长

徐扬生院士

这几年跑医院的次数明显多了，主要是去探望住院的亲友。起先是因为几位老人相继生病住院，要时常去看望，后来也有去看望一些住院的朋友同事。去医院当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是不得已去的。无论是内地的医院，还是香港的医院，无论是小地方的医院，还是大城市的医院，每次去医院都不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

一进医院的大门，首先是闻到一股呛到咳嗽的药水味，这味道似乎在提醒你，这是一个病菌流行的地方，你得注意一点。然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条长队，挂号要排队，抓药要排队，付钱要排队，化验要排队。排队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糟了，小孩的哭叫声与病人的呻吟声此起披伏，目之所及都是躺在病榻上的衰弱的病人，大块大块白色的纱布包扎着的断手断脚的残疾人，手脚上挂着吊水药瓶的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似乎已是很“正常”的人了……所以每次进医院都有一种想要赶快逃走的愿望。也正因如此，每次从医院里出来时，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窃喜，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有一次，天下着绵绵细雨，我去一家医院看望老人，医院还算干净，医生护士都很和气，看了病人下楼来为老人取药，同去的亲戚让我找个地方坐一下，她去排队抓药。我发现两个大楼之间有一个玻璃围着的走廊，倒还明亮，两旁有椅子，我就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我看到一个十来岁大的小孩，手脚都被白布包扎着，用拐杖撑着身子一拐一拐地朝我坐的方向走过来，开心地大声说：“奶奶，奶奶，出太阳了！我是说今天会出太阳的，我昨晚梦见的！”他指着玻璃顶上的阳光对着他奶奶说。奶奶坐在我旁边，一个标准的乡下老婆子，脖子上很粗，好像长着一个什么东西。那小孩与老人都朝我笑笑，我也对小孩说了几句话。

老人的手上拿着一双新的布鞋，老式的那种方口布鞋，我也喜欢穿，现在家里还有一双，我随便说：“这双新鞋不错啊，你自己做的吗？”老人停了一会儿，说：“是我儿子的，还没穿，上个月走了，在楼上的七号病房区走的。”我也不知说什么，想来也很惨，留下一个老人和小孩在医院里。

每次去医院，都能看到一些人，知道一些事。这些人和事就像净化剂似的，常常把我心里的许多烦恼洗净了。每次去医院所看到的仿佛都在提醒自己，你没有那么不幸，比你不幸的人多着呢。你也没有那么重要，老老实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啊！今天无论怎么样，我的手总还是完整的，我的脚总还能走路。我还能呼吸到这样新鲜的空气，我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多疼痛。我还能这样正常地说话，不用说两个字就要咳嗽一下、抽搐一下才能说出下面两个字。

医院跑多了，另一种感觉是深深地感到医生护士的伟大！以前常常觉得医生护士与社会上其他职业人士一样，没什么特殊。只有当你经常去医院，你会发现，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业，这些人是一群非常特殊的人，是需要有特殊禀赋的人。小时候，我问过祖母，“去做个医生怎么样？”祖母说，“做医生是好的，但不是一个人想做就能做的，每天都与病魔鬼神在一起，如果命不强的话，说不定救不了人家的命，先把你自己的小命给搭上了。” 我想这倒也是，所以我一直钦佩做医生护士的人。

做医生护士，必须有一颗强大的心，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痛苦的病人，心理素质一定要很好。你去看，每次你与医生说话时，他们都很耐心。优秀的医生即使当他成了某个部门的领导以后，还能显得比常人要耐心得多，他们和任何人说话总是很和气，面带笑容，甚至说话的口气都像是在与“病人”说话的样子。所以这样的领导，常常没有太多烦事，因为他们把所有人都当作“病人”对待，“病人”嘴里说一些错话，甚至胡说八道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每个人在每天的工作生活中总免不了有很多烦事，常常有同学有同事跑来同我讲“今天我心情不好”，怨声、责怪声特别多，我总是对他们说，同时也默默地对自己说“要努力做到事烦心不烦”，这种“事烦心不烦”的心境，其实是我从跑医院的经历中学出来的。

医生为什么能做到不心烦呢？我的理解有二，其一是因为医生一直身处烦事之中，当你碰到的事都是烦事时，你会“见烦不烦”，正像当你每天都碰到喜事，都被各种各样的喜事包围着的时候，你会“见喜不喜”，至少会把喜庆的情绪打个折扣。其二是因为医生的职业训练，他能把病人的烦不放到他自己的心里去，那是“他人”的事，这样他就会理智地去对待和处理这些烦事。如果他把这些病痛都当作他自己的事，他就会心烦，心乱了以后他会无法正确处理病例，无法精确无误地手术。所以，事烦心不烦，要做到这条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烦事置于一旁，对自己说，那不是你自己的事，这样你就不会让烦的事往你心里走。

要做到“事烦心不烦”的另一个办法是，你得重新思考一下，这件“烦”事对你来说到底有多少重要？我总发现人们常常把一些事的重要性无端地放大了，这使你没法“不烦”。其实当你冷静下来后，这些事可能常常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去云南时，有位朋友与我讲起过一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征得这位朋友的同意，与大家分享一下，我们暂且称这位朋友为G先生。G先生当时是旅游局的领导，他想开发一条常被人们提及的“古道”，是从西藏到云南的，他想不妨他自己先去看一下。于是，他租了一辆车，谈完价格后就上路了，开车的是一位中年模样的藏民，车上还有一位他带来的客人。

没想到出发几个小时后，G先生就发现路的一边是几百米深的悬崖峭壁，后来这面的悬崖愈来愈陡，从几百米，一直到一千米、两千米，更糟糕的是路愈来愈陡，路况也愈来愈差，常常是斜倾的，而车的速度依旧很快，藏族司机似乎根本没感到什么。车，还在飞速向前。

G先生紧紧抓住手柄，这个手柄已经抓着几个小时了，他看到自己的汗水从手上一滴一滴流下来。几个小时下来，他发现他身上穿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染成了姜黄色。

那种恐惧，那种苦痛，是他一辈子从未经历过的，他每一刻都想对司机说：“你给我停下来吧，哪怕让我爬我也会爬回去，我不要这样坐车。”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G先生终于对司机说了：“我们能不能到外面去解手。”司机没回答，过了很长时间，他大概找到了一个方便停车的地方，就同他说“你去解手吧”。G先生出去解手之后，当他回到车里时，发现他同行的伙伴已经一动不动了，身上的衣服都是被惊吓的汗水染成的黄色。G先生把那伙伴推到一边，默默地对自己说，这真是一场生死之旅啊，而死的可能性明显比生要大得多。

这样的路一直开了六天才抵达目的地。到了之后，G先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这位藏族司机吃了一顿大酒，一方面是庆贺，一方面是感恩。然而，这位藏民司机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为他每天都是这样去接客人的，事实上他刚刚已经接了两位汉族女人，要从云南回程去西藏。G先生对我说，从那天开始，他对藏人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仰之情，因为他们把生死看得很开，汉人还是太重生死了。

是的，我们都是把生死看得太重了！

当一个人能把生死都看得很轻时，他心里还会有烦事吗？

章太炎先生曾经说过：“性躁皆因经历少，心平只为折磨多。”当一个人的历练多了，折磨多了，他的心就会平静很多，碰到再烦的事也会觉得无所谓了。

人活在世上，烦恼之事在所难免，但是不要把它往心里去。我们的心是什么呢？我们的心是在我们降生时，上天给我们的一块白茫茫的空旷的土地！待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上天要收回这块土地，我们丰富多彩的人生就会在这块土地上留下很多鲜花和果实，如果我们一直心烦，那么这块土地上就会长满了又黑又脏的丑八怪，那是何等遗憾的事。

世界就像一棵大树，我们的一生就像一只偶然飞进大树的小鸟，小鸟来前，大树已经在了，小鸟走后，大树依旧在那里。烦恼的事就像同样偶然地刮来的那阵风，飘过来的那阵雨，既与大树无关，也与小鸟无关，大树依然挺拔，小鸟依然歌唱，风雨总会过去，彩虹总会出现！

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为什么事烦，而我们心里可以不烦！

图 | 毕加索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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