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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常常在于他能否看到每一个出现在他身旁的新事物的价值，在于能否看到崭新的每一天的价值。

——徐扬生

我的第一罐可乐

文 |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

记得是在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去西安出差，坐在从郑州开往兰州的火车上，那段铁路叫陇海线。那时候，火车是绝大多数老百姓出门的主要交通工具，每一个小站都要停，所以火车行驶得特别慢，更重要的是赶火车的人特别多，来回的班次特别少，一般情况下，每天开往一个方向的只有一班列车，你赶得上就赶，赶不上就得等到明天了，车票一般买不到，不要说是卧铺，就是硬座也很难买到，好在那个时候，铁路系统还没有那么严格，买不到票的可以直接上车，在火车上补票。

因此，无论是在哪个火车站，当火车快要进站的时候，月台上都有乌央乌央的群众等在那里，火车刚一停靠，便一齐涌向月台，那个“挤”的程度，恐怕在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个情景能与之相比。每次碰到这种状况，我们几个年轻人常常相互鼓励“我们怕什么，我们如果都挤不上，就没有一个人能挤上去了！冲啊！”往人缝里挤，不行的话，就往人的身上爬，往火车的车窗里冲。注意，我们从来不从车门走，因为那里人太多，我们是从车窗，一个人先爬进去，再把车窗全部推开，把其他人一个一个往里面拉……

进了车厢后，一般是要“站”在那里，车厢里非常拥挤，而那时候的火车是没有空调的。我记得我们去出差的那次是在夏天，天很闷热，大家都挤在一个车厢里，大伙都穿着T恤或背心，汗味在车厢里萦绕不散，你想躲也没处躲，只有忍着…… 火车就这样开着开着，愈往西开，上车的人愈少，车厢里也就没有那么挤了，到了河南省界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座位，一坐下来就困得想睡觉，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旁边坐着一位老太太，对面坐着一对学生模样，似乎是在谈恋爱的青年男女，旁边依然挤着买“站票”的朋友们，天气很热，正是正午时分，火车上的小推车来了，“请让让，请让让。” 推车的服务员大声嚷着，小推车从人群中挤过，大家都探着头想看看小推车上有什么东西。

小推车上的东西不多，有方便面，有饮料，那个时候，大多数饮料是用玻璃瓶装的，但在最醒目的位置，放着几罐可口可乐，那鲜艳的颜色，配着银白色的英文，在那个时代，可是最时尚、最高贵和最令人向往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喝过可乐，只是听人家说过，其实我也看见过可乐，但那是玻璃瓶装的，放在饭店的柜子上，当然也很贵，像我们这样的穷学生是不可能去买着喝的。

正在我想着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那位男青年发问了，“这罐可口可乐要多少钱？” 服务员回答：“三块六。”我心里一紧，啊！三块六是我每月助学金（十二块）的四分之一还多，我可买不起。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太渴了，或者是想讨好女朋友，那位男青年挣扎了半天，终于决定要买这罐可乐，付钱之后，他手上拿着那罐可乐，抹去上面的灰尘，那罐子显得更加醒目了，闪闪发光，我看了也很羡慕，他女朋友更是笑得合不上嘴。可是，问题来了，这位男青年怎么也打不开罐子，他对女朋友说，“你到行李架上去把我的那把螺丝刀取出来。”我心里想，“伙计，可能没这么难吧，手应该是可以打开的呀！”我想同他讲，但我那时比较内向，不太愿意同陌生人说话，同时也考虑到，我在他女朋友面前教他，似乎有损这位男朋友的形象，怎么办呢？

我灵机一动，心想，今天豁出去了！“我也来一罐！”服务员把可乐递给了我，那位男青年看了我一眼，我悄悄地把那罐可乐放在下面，隔着中间的小桌子，那位女青年是看不见的，那位男青年很机灵，他注意看我怎么打开那只罐子，我只用手轻轻一拨，就把那罐可乐打开了，男青年看到了整个过程，眼里露出感激的目光，连忙同他的女朋友讲：“不用拿螺丝刀了，不用了！”等女青年转过身来，他已经打开了那罐可乐。

我开始欣赏起我的那罐可乐了！我想这玩意儿怎么会这么贵！可能是因为很好喝，大家都爱喝，所以就这么贵！也有可能是有什么高级的营养成分在里面。我抿了一小口，“哇！”我都想大声叫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像中药，而且像发酵的中药！因为天热，可乐被晒了半天，滚烫滚烫的！上面有泡沫，这泡沫在阳光下还是五颜六色的。“天哪！”我真想把嘴里的那一小口可乐给吐出来，我一定要把它吐出来，太难喝了！我心里想着，赶紧在旁边找着塑料袋想要把它吐掉！

“天哪！我干了一件什么好事！”我开始后悔了，花了这么多钱买了一罐喝着要吐的东西！罐子已经开了，我就这样手捧着这罐鲜艳的红色可乐，闭着眼睛，又渴又饿，坐在这趟西去的闷热的火车上。

人生有时候很奇怪，我第二次喝可乐的时候就已经在美国了，冰镇的可乐，配上热乎乎的披萨，很好吃啊！我简直都要上瘾了！同美国人一样，每次去超市购物，第一件事就是买很多罐可乐，再买两瓶大的，放在冰箱里。我喜欢可乐，喝起来很爽，提精神。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按我第一次喝可乐的那个心情，我绝对会抗拒这种饮料，我那个时候坐在火车上闭着眼睛瞎想，“是哪位傻瓜把这么差的东西引入到中国来？我要是中国的领导人，就全给我丢出去，丢出国门，每个罐子里装上我们的龙井茶，这多好！”

是的，每个人第一次碰到新鲜事物的时候，第一感觉总是抗拒的、反感的、怀疑的。

我们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从大山里面来的，从来没有看见过游泳池。有一天，当你来到游泳池边，看到很多人在池子里拼命地游水，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花这么大的力气是在干什么呀！没有任何目标，没有任何利益，做完了又这么累！何苦要这样呢？你是想折磨水吗？还是想让水来折磨你呢？这个时候，如果这位从大山深处来的人是位大富翁，你想让他投资建一个游泳池，我想他死都不会同意的。

“游泳池”是这样，“自行车”也是如此。假如你从来没有骑过自行车，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骑自行车，那么当一辆自行车放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也许会觉得这辆自行车是没办法骑的，骑上去也会倒翻的。然而，自行车大家都能骑得好好的，骑得越快，它就越稳。

所有的新事物、新思想和新技术，在它最早降临世界之时，人们总是以怀疑的眼光来看待它们，或是斥之为“时髦”的东西，或是要想方设法地去排斥它们，这种本能的排斥态度，是因为所有人都看不到它的价值，低估了它的潜能。然而，历史的长河就是由一个又一个新事物串联而成的，这个世界的发展就是由这些新事物来向前推进的。你今天嘲笑它，明天它会反过来嘲笑你。

前几天，有个公司来邀请我参加高层的战略规划会议，这种会议我参加过多次，但我心里常想，世界上有哪些真正创新的东西是规划出来的呢？真正的新事物、新思想、新技术和新产品很少是在房间里讨论讨论就能规划出来的。与其花这么多精力去做规划，还不如准备着一个敏感的头脑来打破传统的思维界限，去迎接“新事物”的出现。

我记得香港有一位著名企业家曾经讲过关于新事物的话，大致意思是，当5%的人喜欢它时，你应该赶快去投资它，当有50%的人喜欢、追逐它时，你就不能投资了，当90%的人都在追捧它时，可能是你撤退的时候了！一个公司也好，一个人也好，对待新事物的态度决定了这个人，这个公司的格局与命运，是leader（领导者）还是follower（跟随者）的本质区别。

是的，也许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常常在于他能否看到每一个出现在他身旁的新事物的价值，在于能否看到崭新的每一天的价值。

清晨，我在神仙湖边散步，当我看到从东方血红血红的云彩中射下来的第一缕阳光时，我对自己说，我要用无限的爱来爱这新的一天！“日月不住天”，今天的太阳是新的太阳，今天的月亮是新的月亮，今天的空气是新的空气，今天树上的花是新的花。由此，我也要用全新的心情来迎接这新的一天！

图 | 安迪·沃霍尔、罗伯特·德劳内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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