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路很长，我们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人，会有形形色色的爱。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正像每个人的脸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能要求人家的爱一定是怎么样的，我们做不到，我们能做到的，只是去发觉爱，理解爱，欣赏爱，并且尽可能地去给予爱。

——徐扬生

图 | 徐扬生作品

盲人厨师

作者 | 香港中文大学 (深圳) 校长徐扬生院士

那天早上天气特别冷，是个阴沉沉的细雨天，不久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寒风夹杂着细雪刮在脸上有点痛。我一大早就赶路去别的村子，虽然属于同一个公社，但那个村子离我们村特别远，走路也得二三个小时，因为那个村有人家办喜事，需要找人帮他们写对联，还有一些红条、喜封之类的东西，公社干部一定要我去帮这个忙。我下乡已经快一年了，这样的事已经做过不少次，但到外村去帮忙还是第一次。乡下人家办喜事通常要请一些人帮忙干活，有烧菜做厨师的，有写对联做装饰的，也有演戏张罗热闹的，一般是包吃包住，走时还会给一个小小的红包。 

这次要去的那户人家我是不认识的，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地方，我全身上下几乎都湿透了，也许是雨，也许是雪，也可能是汗，风一刮，身上就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我一走到他们家，还没找到主人，就往厨房跑，想喝点白开水。等我钻进厨房，站住脚一看，奇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盲人，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就像那一副很出名的油画《父亲》里的那个人物，眼睛很细，里面是可怕的灰白色的眼珠，让我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他手上拿着菜刀，身上是围裙，看样子是做菜的没错。我与他相对了一会儿，只好开口问，“你是这里的厨师吗？”“是。”“我想喝口热水，或者麻烦帮我看一下，有没有什么热的东西，我肚子真的饿死了！”他说，“热水有的，吃的东西可是没有。”他给我一杯热水，我连声道谢。喝了水，肚子还在咕咕地叫，但还是好受多了，我就往里屋走去了。 

与主人家打了招呼后，我就立马开始裁纸磨墨，做写字的准备工作。里屋很黑，我只好打开电灯，一会儿暖和了一些，身上的湿衣裳开始干了，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我忽然发现，从里屋的窗上能看到外边厨房里来了一个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蓝色的碎花衣服，身上扛着一大捆洗好的蔬菜交给厨师，她在叫他“爹爹”……哎，那是他女儿啊，他说，“肚子饿了吧，柜里那碗年糕是好吃的。”……我心里不禁有点妒忌，你刚才不是说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吗？现在怎么就有了？但我转念一想，我当然不能与她比，人家是自己的女儿，要是我奶奶在厨房里，不用我说，她也会给我吃的的，想着想着，我开始怀念在家的日子，觉得一个人在外边又凄凉又孤独……

图 | 徐扬生作品

不一会儿，我的对联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也到了午饭时间，大家都在门口的过道上吃饭，那里已经摆了很多张桌子，密密麻麻的，晚上才是正式的宴席，中午只是招待一些亲友和帮忙的人，我被安排在最里面的一桌，与盲人厨师和他女儿在同一桌上，菜还没有端上来，大伙儿就开动了，我也实在肚子饿得慌，就不客气地开始吃起来。以前乡下办酒席是要凑一个数的，一般是“十碗”，那时候穷，大多都是素菜，但总会有一碗是有“肉”的。整个过道黑乎乎的，我都看不清哪碗是有肉的，但心里还是想找那碗有肉的菜，仔细一瞧，我发现那碗肉菜就在厨师面前，说是肉菜，其实下面全是萝卜，只有上面有一两块肥肉，我忍不住站起来，把手伸得长长的，去夹那块肉，但还没等我去夹，那位厨师已经把那碗上仅有的两块肉全部都夹到了他女儿的碗里！我一看，心里气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高高举着筷子的手僵在空中，只好慢慢放了下来……我心想，这个厨师太可恶了吧！太自私了吧！忿懑不已，他把仅有的两块肉都给他女儿吃了，人家就不吃了？这位厨师也很神，他的眼睛不是瞎的吗？怎么肉放在哪里倒是很清楚的，把肉夹到他女儿碗里，倒是一点儿也不会错的！不过，转念想想他们父女俩人，一老一小，还有个是盲的，也觉得挺可怜的，我心里的气也就一点点消下去了！何况，那是父爱吧！当有一天我做父亲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样子呢？

那天下午，我忙着帮他们把对联都写好、贴好，到了晚上，正式的喜宴就开桌了，客人熙来攘往，把他们家附近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就在一旁看热闹，好不容易吃完晚饭，我们帮忙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就告辞了，主人家很客气，找了一条船送我们回家，盲人厨师和他的女儿也在船上，他们家应该比我们村更远一点，一船走的还有几个同来贺喜的人。 

天又下起雪来了，船上虽说有篷，但好像比屋里要冷得多，我们几个挤在蓬里，船上还生了一个煤球炉，大家不时地烤烤手，取一点暖。大概是有点受凉的缘故，我开始咳嗽了，也找不来水喝。船外愈来愈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想今天要是我来撑船的话，我都不知道会把人家摆到哪里去。船外的风越来越大，把船里炉子上的火苗吹得一颤一颤，我很怕它会被风吹灭，于是取来一块木板，想挡一挡，不料却滑了一跤，还好倒在了船里。起身后，我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炉旁边吧！……天愈来愈冷，我的咳嗽更厉害了！那位盲人厨师与他女儿换了一下位置，我开始没留意，后来发觉，他大概是怕我把咳嗽传给他女儿吧。他在我旁边坐着，紧紧靠着我，用他自己的身子挡住我的咳嗽。哎呀！我突然感到特别内疚，我给人家带来麻烦了！但咳嗽这玩意儿总是这样，你越不想要咳，他还咳得越发厉害，真是要命！ 

还好，没多久我就到村了，上岸时，我与盲人厨师父女打了个招呼，炉旁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他俩在微笑着向我道别。这个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终于摆脱了我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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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我烧了一大盆热水，洗了脸，洗了脚，感觉好了很多，我边洗边想着这对父女，哎，这大概就是父爱吧！我开始原谅他们了，我开始相信父爱，或者母爱，大概都是这样的，那是多么无私，无私得连一丁点自己都没有！但同时，那又是多么的自私，自私得没有一丁点别人！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很多年之后，那时我已经在美国工作了，遇到了一位教授，他也有儿女，也有前面所讲的那种爱，闲聊了几次后，我发觉他的爱，还有另外一个维度，那就是有很强的同理心（Empathy）。他总是先去了解别人的心，年轻人的心也许与年纪大的人的不一样，公司雇员和顾客的心，也许与老板想的不一样，他特别重视去了解与自己不一样的那些人的心，总是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比如说，他班上某位同学成绩不太理想，而且对他也不很尊重，但他却和我说，站在这位同学的立场上来看，他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能这么做，这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这位教授实际上比我还要小一岁，他能这么看，我觉得很了不起。我后来逐渐相信，这种同理心本身也是爱的一部分，这对于我们每个人在社会、工作、甚至家庭中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品质。 

我忽然想到了《悲惨世界》里的一个故事，主教留宿了出狱之后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冉阿让，可这位老兄却在半夜里自个跑掉了，还偷走了主教家里的一套银器，后来，他被巡夜的警察发现了，扭送到了主教家中，但主教却对警察说，“这是我送给这位朋友的。”我想，主教之所以原谅这位流浪汉，是因为他的同理心，是因为他的爱与慈悲。 人生的路很长，我们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人，会有形形色色的爱。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正像每个人的脸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能要求人家的爱一定是怎么样的，我们做不到，我们能做到的，只是去发觉爱，理解爱，欣赏爱，并且尽可能地去给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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