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势不行力
行势不行力
文/徐扬生
现时的过年远不如旧时来得热闹好玩，尤其是在乡下，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下乡第一年在村里过年时的情景，过年这个“隆重”的节日从腊月初就开始了，队里陆陆续续停下了田里的农活，每家每户都开始兴奋地忙碌起来，嘴上喊着“要过年了，要过年了！”有这么一件大事在前面召唤着，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无比的兴奋与激动，盼着这个日子尽快到来！接下去就是掸尘、杀猪、请灶司、杀鸡宰鸭、包粽子、舂年糕、送财神、请天地菩萨、拜祖宗、挂春联……其实我也记不清所有这些活动和次序。如果你要问我在所有活动中，哪件事最好玩，我会说是“舂年糕”。
村里过年“舂年糕”一般是几户人家拼一个大石头做的凹型“刀就”(绍兴话)，那时大家的粮食不多，几户人家把米放在一起，淘米，磨粉，蒸粉，然后就是最戏剧性的“舂年糕”，一般都在晚上进行，村里那天到处燃着篝火，都是舂年糕的年轻人大声吆喝着，唱着民歌，“舂年糕”的全是壮年和青年农民。开始我觉得那很好玩，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就去试了几下。然而，试了几下之后，我发现那绝对是个技术活，我用了很大力气，把木头做的大榔头，举得高高的，使劲把它打下去，但捶下去的效果一点都不好。
旁边一位老农同我讲：“你用力太过了，这玩意儿不能用力，要‘行势不行力。’”然后他示范了一下，说：“要缓缓地举起榔头，在空中稍停一下，积聚了足够的“势”，猛地一下子锤下去，又准又顺，要有节奏，这样不仅捶得很有效，很有力，而且没有那么累。”那天晚上，我试了很多次，总是不得要领，累得我都快趴下了。但心里还是非常高兴，抓一把热腾腾的年糕胚子，蘸一蘸旁边的红糖，那个享受真是没话说的。大伙每个人都来舂几下，满头大汗，一边擦汗，一边吃着热腾腾的甜年糕，红彤彤的脸上，喜气洋洋，欢歌笑语，那才是真正过年的气氛。
虽然我没有真正学会“舂年糕”，但那位老农讲的“行势不行力”，我会常常记起。之后在做农活时常常发现有这种情况，不要刻意用死劲，用死力，一定要行“势”，干活的效果好，而且很省力，可以长时间地干。多年之后，我碰到过一位武术教练，我在与他闲聊习武的诀窍时，他也说过这句话，“习武者要会行势”，一定不能刻意使力，这样的力才是爆发型的，他还讲到要想“行势”，全身要“放松”，越柔越佳，这样才能把“势”行出来，如果“使力”的话，全身是硬的，势就行不出来，就不会有爆发力。其实，在日常生活中，这种例子是很多的，我在电视里看到高尔夫比赛，发现球打得好的，也是运用了一转身时的“势”，而不是力气。
过年是很开心的，然而，这个“年”却很快就“过”去了！过了元宵，村民们就好像从一场好梦里突然醒过来了一样，要开始过紧日子了，家里的主妇每天在烧饭的时候就要拿出一罐子米来，为家里预备一点粮食。我是听说过每年村里都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秋季的粮吃完了，而春季的粮尚未收进来。
那天很寒冷，太阳都快下山了，夕阳的余光照在满是浮冰的小河上。村里的人都急急匆匆地赶回家烧饭。不时能听到大人们在呼唤着自己家的孩子，“吃饭了！吃饭了！”我刚从田里回到村子，问身旁的农友，“怎么这么早就吃晚饭了？” 停了一会儿，农友说：“其实，这个时候，也没什么晚饭吃，大多是一些红薯粥，加点菜或杂粮。”
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去烧饭了，还没等我烧完饭，就听见屋外有人在哭，好像是个小孩，我赶忙走出来看，是邻居家的小女孩 ，她爸爸正用竹条打她。天快黑了，昏暗的天色里，那个小女孩哭得好凄凉，我问旁边的小孩，“什么事啊？” 有人告诉我，她吃完晚饭后在跳橡皮筋，我心里想，这有什么不对啊！她爸爸可能因为我在看，不好意思再打了，拉着自己的女儿回家去了，路过我门口的时候，我发现小孩的脸上都是被打的一条一条的青痕，我不禁有些忿然，“自己家的孩子，她也不过是跳了跳橡皮筋，要打成这个样子！”
晚上我屋里有电灯，所以大伙儿都来我这里，我不觉议论起刚刚看到的那个小孩被她爸爸打的事情。旁边的人都摇着头叹气，说：“这个时候，大人也没有办法，吃完晚饭必须让孩子们睡觉，如果不睡，晚上吃的东西只能维持一两个小时，很快他们就会哭，这样整个晚上全家都不要睡了。”
再过了几天，我想我还不如回城里去，看能不能想点办法，救济一下我们的农友。我回到家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母亲为人极其善良，又充满智慧，在她面前，我常常感到我不够善良，也不够聪明。我同她说了村里的情况，她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明天到市场上去买一些粮票。我知道我们家也很艰难，但母亲就是毫不犹豫地去做了，晚上回来，她悄悄把我拉到她床前，从枕头下取出了厚厚一叠粮票，叫我第二天一早回村，分赠给农友。
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早春时节，分赠粮票给我村里的农友，是我与母亲两个人多年的秘密，即使后来我上了大学，母亲仍旧每年都这么做。直到有一年，我在美国收到母亲的来信，她在信上说现在已经不用粮票了，我们不用再那么做了。我好感谢我善良的母亲，是她这么多年来默默完成了我的心愿，我也深深地感到了祖国的进步，我们终于盼到了一个富足的时代。
三十年过去了，改革开放使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几年的一个春节，我抽空去看了看我下乡的村庄。村里几乎是空的，大多数房屋是新盖的，根本认不出来了，但我与另一位知青住的那两间宿舍，居然还有一间保留着，依稀还能从这个参照物认出从前村子的一些痕迹。走了一圈，我在临近中午时分离开了村庄。
出了村子，通过大桥，就到了大江口，我的车停在那里，旁边有一家“农家乐”，我就顺便走进去看看，有一桌已经快吃完的客人，桌上满满地放了十多碗菜，多数菜仿佛是动都没有动过，桌上的客人大多已经离开，只剩下一位老奶奶在喂一位看上去大约四、五岁的孩子，孩子长得很胖，老奶奶拼命在往他嘴里塞东西，一边塞一边问他，“要吃鱼吗？”“不要。”“要吃肉吗？” “不要。”反正老奶奶要他吃什么，他都不要。
看着那桌丰盛的饭菜，看着这一老一小，我不由想到从前村里的事，想起那个被父亲抽打的小女孩，想到分赠给农友的粮票……这三十几年里，仿佛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天，一个是地，真是感慨不已。
我忽然想到了“舂年糕”，想到了那位老农“行势不行力”的话，改革开放把禁锢在人们头脑里的枷锁突然打开了，每个人心中所蕴藏的巨大的能量突然之间释放了出来，正是这无比巨大的能量，使得这短短几十年里，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行势不行力“，这句话很简单，但却揭示了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现象的运行规律。按这个规律行事，常常会容易成功，否则是事倍功半。就像你在天花板上挂一桶水，底部钻一个小洞，水就滴流下来了，你在下边放一个碗，水一会儿就盛满了。但你如果想把这碗水，从下方搬到上面去，那就会难得多，这就是“势”的作用。正确合理地利用“势”的属性，可以把许多复杂困难的事化简而行。
“势”者，“差”也。差，就是差别。差别确定了势的大小和来源。你看，有冷暖之别，天才会起风雨。有高低之别，江水才会流动。我们都知道改革开放之初，国内与国外的差别，深圳与香港的差别，正是这种巨大的差别，国家改革开放政策顺势而为，才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动力，造就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势”者，“时”也。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那天特别冷，我独自走在上山的路上，发现有一位中年人比我来的还早，他手里拿着一只塑料袋，看上去不大像是老师或学生，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他是捕蛇的，他又补上一句“今天这样的天气是捕蛇的好日子呵！”，待我下山的时候，他从我后面快步走来，我看他的塑料袋里已经有两条大蛇在里面了。寒冷的冬天捕蛇，顺天时，就是顺势，只要顺势，做了就有八成的可能会成功。
“势”者，运也。“势”在于“运”行，就像流动的水，是运行着的，而不是静止着的。所以，高明的哲人会看到“势”在何处，如何运“势”。当我们弱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考虑“借势”？改革开放也好，招商引资也好，古代的诸葛亮向东吴借兵也好，都在“借势”。当我们逐渐强起来时，我们可以“顺势”。再强到一定程度，我们或许可以“造势”。注意，从“借势”到“顺势”再到“造势”，是视你所处的地位而定的，如果尚在很弱势的时候，你就急着去“造势”，那恐怕是很危险的。
“势”者，功也。顺势行事，成功才有把握。张良的老师黄石公在《素书》里讲：“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这里讲到的“势”、“时”、“机”，就是“时势”的意思。只有懂得抓住时势，审时度势，成功才有希望。“时至而行”，“得机而动”，才能“成绝代之功”。如果时势不至呢？古人讲要“知止”，墨子的话是“知止不殆”，这个时候刻意行动，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功败垂成。
我站在大江口，遥望远方，江水奔腾不息，顺势而下，浩浩荡荡，“行势不行力”这句古训，质朴简洁，智慧无穷，我身边这片大地在过去四十年里的巨变不正是这句古训最好的诠释吗？
配图/Andre Brasil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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