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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城,剧场可能衰落,剧团却开始红火

李力 抖音和 ta 的朋友们 2023-01-24

所有基层剧团的演员都有一个梦想,去更大的舞台,被更多人欣赏。过去多年,这个大舞台指的是省城、北京或上海,是那里的大剧场。因为在县城,剧场正在萎缩,别说卖票,即便你送票出去,也不一定有人来。


但2022年,一些地方剧团突然找到了新的舞台。他们在抖音上拍视频,做直播,有时候几十万人同时共享这个新舞台。这不仅带来了流量,改变了很多演员的物质生活,也让地方戏重新走入大众的视野。


这其中,又以黄梅戏最为典型,也走得最远。



01

被遗忘的剧团


2022年的最后几天,整个潜山都是雾霾天,显得这里很冷清。这是安徽省安庆市的一座江城。随着长江水运的衰落,这座繁华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城市,也仿佛暂停了。一年前,潜山开通了高铁站,这让更多人方便外出务工。


很长一段时间,当地人并不知道县城有个黄梅戏团,像是被遗忘了很久。


剧团的团长名叫汪卫国,他1994年就到了这里,此后再也没离开过。汪卫国看起来很严肃,言辞不多。言谈中,他谈到了很多的希望:希望能招到更多的优秀演员,希望剧团能有更多保障,让更多戏曲从业者能坚守这块阵地。



过去三年,潜山的疫情一直控制得很好,12月之前,这里甚至没出现过一例新冠病毒感染者。


剧团原本计划在11月前往合肥,在合肥保利大剧院演出大型原创剧目《榴花不开盼哥回》。但因为疫情防控,延期到12月底。意外的是,疫情防控突然放开,由于感染人数激增,演出最终被取消了。


这几乎是剧团这三年的生存缩影。2020年之后,剧团几乎没有接过商业演出,也没有走出潜山之外的地方。除了送戏下乡,他们也没有碰到过新的观众。


如果是以前,剧团每年会在外地演出二、三十场,还会送戏下乡,进行200场公益演出。


下乡演出很辛苦,每天要演出两场。下午演出刚结束,就要赶往另一个村。从音响、灯光舞台搭建,到演出的妆容,演员们都要独立完成。有时候,舞台刚搭建,就碰到下雨,剧团又得匆匆收好设备,然后原路返回县城,或者继续等着雨停。


汪卫国说,这种演出大家已经习惯了,累也就不累了。但是最近几年,连下乡送戏的观众也变少了。因为疫情防控,村里只剩留守老人和小孩。他说,没有观众的演出,对演员也是一种伤害。


在剧场普遍衰败的情况下,演员们还是有成为主演的梦想。汪卫国说,如果剧团招来了一个新演员,天天让他跑龙套,对方肯定也不舒服。但作为团长,把最好的阵容展示给观众。年轻演员想迅速成长,也必须从龙套开始锻炼。


下乡久了,就想去大城市。这种感觉很强烈,因为简陋的舞台和稀疏的观众,很难让一个演员能全神贯注的投入表演。演员们都渴望,去更大的的剧场、更大的舞台演出,面对更多喜欢黄梅戏的观众。


团里的年轻演员们提议,要不试试在抖音直播?他们说,似乎没有哪一个平台比抖音的传播力更强。换句话说,这会不会是一个新的舞台?



2022年5月,他们正式开始直播,随后整整三个月,潜山剧团一共直播了八十多场。人气最高的一次,几十万人次观看,同时在线有6000多人。看短视频的观众,好像也一样喜欢《梁祝》、《扮皇帝》、《天仙配》这样的经典作品。


每年夏天都是剧团的演出淡季。由于天气太热,他们无法下乡进行露天演出。抖音直播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增加了演员们的收入。最多的时候,剧团直播可以拿到一、两万元的打赏。这也增加了演员们的收入。


剧团演员们对直播很满意,觉得效果不错。有人说,很多潜山当地人是看了直播,才知道当地有这么一个剧团。


为了改造直播间,采购设备,他们花了近二十万元。对于收入不太好的剧团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02

等待不再漫长


在潜山黄梅戏剧团,负责直播的是一个32岁的年轻人,名叫胡勇。


胡勇是个乐天、脾气好的人。他和妻子五年前才加入这个剧团。他说他虽然很早就入行了,但演技在团里并不是最拔尖的。不过,他对剧团的任何事都感兴趣,愿意琢磨。这可能是汪卫国让他负责运营抖音的原因。


对胡勇来说,抖音并不陌生,他常在上面看新闻,有时也会看一些搞笑视频。工作上遇到不太懂的事情,例如一个文件该怎么排版,他也习惯打开抖音,搜索上面的实时教程。但对于做直播,胡勇却是陌生的。


他请教了剧团的几个年轻女演员。几年前,她们就做过个人直播,最早收入只有一百多块,但现在每一场也能收到几百块打赏。她们很高兴剧团也能做直播,如果剧团变得更知名,演员们也能跟着沾光。因此在剧团直播之前,他们先发了半个月的短视频,做预热。


5月1号早上八点半,胡勇和同事们开始准备,一块讨论表演哪些节目,之间怎么穿插,如何应对突发性情况。首场直播,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形式很简单,演员们在镜头前,以单唱或对唱的形式唱一些戏曲片段。


第一场直播结束,演员们看了后台的数据,很激动,结果远超他们的预期。胡勇用剧场来举例,他们表演过最大的剧场,观众坐满了也就一千多人。但是直播当晚,在线观看的人数就有1000多人。他说:“我们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潜山剧团的直播间,也许拥有剧团最多的资产。几万块的话筒,铺好了隔音板的墙面、挡光板、相机、电视机。几场直播之后,他们很快做了调整。如果用手机直播,演员要离镜头很近。但相机实现了焦段自由,可以呈现更多的画面,演员们有了专门的小舞台。他们不再需要提词板,电视上滚动着台词,还分成了三个屏幕,用来看实时表演状态、粉丝留言、最新数据。


夏天那段时间,胡勇和同事们每周都会拿出一天,专门来拍短视频。他们通常清晨出门,去有古街、古建筑的景区,等待好的光线。有时候,游客见他们拍短视频,拍出来的花絮发在抖音比正片还要火。一天下来,他们可以拍八个短视频,更多时候都是等待,等待一个好的光线,琢磨一个更好的构图。


胡勇很喜欢这样的集体生活。他是剧团为数不多的异乡人,来自邻近的湖北黄梅县。他和黄梅戏结缘,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是少年的叛逆。


胡勇的堂哥在黄梅县剧团工作。2004年,剧团不景气,团长决定带着演员们下海,组一个野台班子去福建。胡勇那时14岁,不想读书了,虽然他并不了解黄梅戏,但很渴望早一点谋生,见见外面的世界。他和十多个同龄人集训了三个月,成为剧团学徒。最开始五年,他只能拿几百块生活费。19岁才算出道,每个月工资有两千多元,之后涨到四千,收入远高于其他的同龄人,也高于在国营剧团工作的演员。但好景不长,由于市场不景气和管理问题,剧团在2012年就解散了。


胡勇后来说,那时候很开心,虽然没存下什么钱,但他和一起进去的同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几年他们都在一起学习、上台演出、吃住,花钱胡闹。那时,剧团的工作很忙,常有村子的宗祠、庙会请他们演出。一行人坐着大巴车,请的专职厨师也跟着去,席地烧饭。有时候去的地方太远,当晚回不来,演员们就在舞台旁边,找个角落,打个地铺睡一宿。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动荡,但又很封闭。在福建剧团里,胡勇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剧团解散后,两个人又去了一个景区当黄梅戏演员。直到2016年,孩子出生,胡勇回到了黄梅县。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该找什么工作。他厌倦了很漂泊的日子,不再想去市场化的剧团。2018年,少年时在福建学黄梅戏的同学联系他,说潜山剧团需要人,这里待遇也在慢慢变好,邀请他们过来。


现在,胡勇在潜山安了家,买了房。他说,每平米7000元的房价,要比湖北老家的县城贵不少。但他已熟悉这个地方,虽然老城区确实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但新城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舒适了。


胡勇得出一个结论:只要进了剧团,一辈子可能就在这个行当了。这些年轻人之所以留在县城,不去大城市生活,是因为心中有一种更大的渴望。他们考虑更多的是演员生涯,渴望上更大的舞台。演更重要的角色。即便离开县城,也是因为想去一个更好、更有艺术氛围的剧团。


一般来说,戏曲演员的黄金年龄从三十岁开始。这意味着要等很久,练习很多个日夜,等着上场的那一天。


但现在,抖音直播也许缩短了上场前的漫长等待。


胡勇说,在线下的舞台演出,一个演员即便演了很多场戏,也很可能不被观众熟知。但在直播、短视频里,演员的表演留下了影像,很有可能一句唱腔、一个不经意的表情,就被手机另一端的人捕捉到了。


03

舞台变了


年轻一代演员也许很难理解汪卫国的焦虑感。在演员们看来,汪团长是个低调、严谨、会放权的人。他还是一个戏痴,常常一个人在办公室听戏、唱戏。很多时候,排练导演拿不准旋律的时候,常会来请教他。


但在抖音直播的那段时间,团长汪卫国常常担忧——如果直播休息几天,观众还会再来看吗?他有时会督促胡勇,希望直播不要停。


他其实一直鼓励演员们,多做个人戏曲直播。因为做团播的时候,要考虑到剧团形象,除了唱戏,你不能随便说话。但如果私播,可以更自由一些。靠着一些直播打赏,演员们也能生活得更宽裕些。


安庆市有六个县城,每个县城都有黄梅戏剧团,市里还有两个剧团。因此在这个地区,无论小孩还是老人,对黄梅戏的感情都特别深。


汪卫国出生在潜山县的一个农村。他说夏天的时候,村里人一起纳凉,就会有人唱黄梅戏。他父亲是村子里最资深的票友,收藏了不少油印、首场的剧本,对很多戏都能说出剧情来。


但他那时从没在现场看过黄梅戏表演。他看的是黑白电视,或者通过收音机,听黄梅戏的戏曲节目。村子里放露天电影,也经常放戏曲电影,例如严凤英主演的《牛郎织女》、马金凤主演的《穆桂英挂帅》。


初二那年,他每天晚上都去邻居家看电视剧《严凤英》。这是一部传记式电视剧,讲述了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的坎坷一生。严凤英的《天仙配》《女驸马》是经典。但在动荡年代,有人举报她肚子里藏有通敌的“发报机”,38岁的严凤英在1968年自杀了。

看完《严凤英》后,汪卫国立志成为一名黄梅戏演员。他说这是一种旁人无法体验和感受的经历。他考上了安庆市黄梅戏学校。


但进入剧团工作后,汪卫国才发现,剧团几乎无戏可演,每年就象征性演十多场。剧场的主营业务,变成了录像厅,卖电影票。每周,演员们都过来值班,当服务员,帮忙卖票和检票。第一个月工资,汪卫国拿了93块,当时团长也就拿130块。而当时一个普通工人的薪水大约有两、三百块,还能领到毛巾、肥皂这样的生活福利。


团长那时也不会安排新戏,因为做一个原创剧,意味着要请编剧、导演,制造布景、舞台美术、服装,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所有人都等着领财政工资,对于演员这个职业来说,这几乎是一种混日子的生活。


没戏可唱,为了生计,演员们只能靠副业来养活自己。有十几年时间,汪卫国干过很多营生。他开过宵夜摊,卖过衣服、也卖过鱼和茶叶。


2010年,剧团开始“转企改制”。以前是财政发工资到每个人,现在这笔钱由团长来支配。团长变得更有权力了。


剧团的演员们过了更艰辛的几年,一方面只能拿一千块出头的工资,同时还要适应更为严格的考勤制度,很难像过去那样做副业了。直到2015年,剧团有了每年200场公益演出的任务,待遇才跟着变好。


汪卫国说,这个行业一直是“清水衙门”,和钱没有太多关系。如果演员对钱很看重,这个行业早就淘汰了,剧团也早倒闭了。但现在,剧团的待遇有了改善,演员们能拿到五、六千元。


但汪卫国还是有很强的忧患意思。他说,黄梅戏过去很流行,除了旋律好听外,也和题材有关。黄梅戏不讲帝王将相,更多是唱儿女情长,来自茶楼酒肆、田间地头的故事,很接地气、富有生活气息。不过,现在电视台很少播黄梅戏,而且看电视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很担忧黄梅戏的未来。也许黄梅戏终究会被人慢慢遗忘。但是,他也觉得抖音是一个机会,就像过去电视广播影响过他一样,直播与短视频,也可能会让更多年轻人了解黄梅戏,喜欢上黄梅戏。


汪卫国的微信名,叫做“戏说天下”。他几乎把一辈子都留在了潜山剧团。他解释说,在县剧团,他可以成为很多大戏的主演,而进了省里,他可能只能成为“凤尾”。


但现在,对那些还留在潜山剧团的年轻演员们来说,舞台变了,无论他们在县城,还是在省城,在哪里都可以直播。


04

另一种活法


2022年12月30日,潜山剧团正在排练《五女拜寿》。这又是个雾霾天,剧场显得空旷、灰暗,演员们从左侧的小巷进来。临街的售票厅已经关闭,承租给了手机维修、金银珠宝、桃酥大王等商铺。这里很久没有出现过观众,也没有过正式的演出。


这个剧场地处县城老城区最繁华的地段,在十字路口交汇处。东侧是一栋竣工于1995年的供电局生产大楼,对面的中天商厦也不再营业。几年前,剧场被认定为危房,不能对公众开放。


剧场曾有过辉煌的历史。1957年建成后,有两层楼,有长木靠椅1000多个。每到上演新戏,或是节假日时,总会满座。没买到票的人,只能等待着有谁来临时退票。


现在,汪卫国看着几乎废弃的剧场,说希望可以恢复剧场原貌,不一定要成为真的舞台,而是让人们来参观,这里也代表了潜山过去的历史。


剧场如今只保留了三十个座位,后排堆满了不少物料,那是剧团演出时要用的布景——木椅、窗台、磨具,1980年代常出现的小百货推车,里面放着镜子、红花油、针线、卡子。对演员来说,作为排练的地方,剧场已经足够使用。



但作为团长,汪卫国考虑的东西更多。有人建议,剧团可以试试直播带货。但他总觉得不太可行,别人来看你直播,是来欣赏你的艺术,如果带货,戏迷们会不会远离你呢。


但他也觉得,卖票看演出,几乎成为了历史。在他年轻时,人们还会托关系去买一张黄梅戏演出票,但随着港台文化、VCD、电视、智能手机的冲击,很少有人再有兴趣进入剧场,花时间去听传统戏曲。


现在,这个剧场每年就象征性的演十几场戏,此后又处于空闲的状态。不只是潜山,整个安庆地区的小剧场可能都是如此。


也许这并不是剧场的新与旧、大与小的问题,而是人们的习惯改变了。


汪卫国说,别说卖票了,你免费送给别人,他也不一定愿意走进来。不只是黄梅戏,京剧、越剧等传统戏剧的舞台市场都会面临这个问题。但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这样文化才能继续传播。


直播,也许是活下来的一种方式。每个演员都有了自己的十五分钟。每个人都有机会在镜头前,独唱自己拿手的戏曲选段。直播间的观众喜欢一个演员,不一定代表他的专业水平很高,有可能只是他演出的风格、神情,得到了青睐。


比起传统的舞台,在抖音上,每个人似乎都被放大了。这意味着无论你是剧团的主演,还是凤尾,你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观众。



如果可能,请你也向前一步

迈出第一步,再坚持无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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