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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琳| 一个“留守儿童”成年后的沉默与对峙

风铃的后花园 风铃的后花园 2021-06-15



 (图片来源网络)





一个“留守儿童”成年后的沉默与对峙


冯琳|文

 

我见过太多的真情,人与人的,人与植物的,人与动物的,动物与人的。但是,这发生在我身边——儿子对父母的冷漠,对亲情的漠视,冰冷得刻入了骨髓。我以为时间是药,会疗伤,会化解,会超越这难以跨越的鸿沟,哪知时间也不可靠。这味同嚼蜡的生活,让人惆怅、不解的部分,似高山上的岩石,无言,寂静,沉默和忧伤。


一个屋檐下,生活着两家人。

少年不喊父母“爸妈”,老实巴交的父母走不进少年的内心,这样的局面,已经多年。

少年高一缀学,外出打工后,再也没喊过一声“爸妈”。不知道对父母的冷漠和沉默,是抵抗他对曾经作为留守儿童的一员的不满,还是内心的淤泥无法自我清扫,堆积得越来越多,把他的情感之门轰然关闭。

少年的爸妈,等少年开口,已等了十四年。他们这些年望眼欲穿,等着儿子来为自己解惑,以“也许多年后就会好”来自我安慰,自我麻痹。可等来的却是,与儿子的心越走越远。

这个四十平米的家,住着两组“陌生人”。一组是少年,一组是少年的父母,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五年。今年四月中旬,父亲一怒之下对少年说了一句“滚”,少年负气离“家”,至今未归。

今年四月,少年的外婆,那个从小疼他爱他的外婆,那个经常为他洗衣服、做饭,从不多的零用钱里抽出一点为他买书包、买作业本的乡村老人,走了。

少年的父亲接到岳母病逝的消息,还在工地上抹灰。他第一时间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外婆走了,你和我们回老家一趟吧。我和你妈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坐大巴车回去。”

“我不回去。”少年言简意赅,生硬的吐出几个字,便挂了电话。

“你不回去,就滚。”这一次,这个态度温和的父亲,从他嘴里挤出的“滚”字,是积压在心中多年的不满和抱怨,像颗子弹,射向儿子的身体和心灵,也射向自己悲伤、荒凉的内心

少年一如往常的冷漠,不送外婆最后一程。和七年前外公病逝一样,少年也同样的不过问,不关心,不回老家。家里的亲人离世,与他无关,也与他有关。本以为外婆的离世,会融化少年藏在心里的坚冰,会把他人性最美好、善良的一面,露出来晒一晒。可是,少年的冷漠,让少年的父亲在冰谷里望见了冰川。

这个像大山一样沉默的男子与少年的母亲一起,把绝望和愤怒对准自己的儿子。

“就当没这个儿子。”少年的母亲悲从中来。母亲的泪,已经在几年前流干了,只剩下麻木。儿子不回老家送外婆最后一程,是少年的母亲预测到的,她根本不敢奢望再正常不过的情感需求——一家三口回乡出现在老人的葬礼上。这是传统的殡葬礼仪,也是乡村的伦理风俗。失望至极,他和丈夫一起回乡,淹没在葬礼的悲苦、繁杂、喧嚣中。亲戚、乡亲没有任何一个人,问及“少年为什么不回家”这个无解的难题。

大家心照不宣。少年多年来对父母和亲戚的冷漠,在乡里人眼中,早已过了议论期。



守完了老人的头七,少年的父母回到了主城的家里。少年的房间,凌乱、空荡,空气里飘荡着捉摸不定的气息。衣柜里的衣服、洗漱间里的牙刷、毛巾,都已收走。

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房子,让父母肝肠寸断。

少年“滚”出去了,“滚”到了离家三公里的出租屋。这个四十平米的屋,因少年的出走,变得更加冰冷和苍凉。

少年的母亲,泪已干,他对儿子的行为,从最开始那几年每夜的哭泣到现世的麻木。无声的哭泣已抵达了悲痛的边沿。少年在家附近的网吧打工,就在网吧周边找了一个单间当作临时的窝。他和父母,属于两股沉默的力量,方向南辕北辙。一方想唤醒他,想亲近他,想爱护他,想关心他,他却排斥父母,排斥这珍贵的亲情。

父母伤心至极。为何别人孩子不会这样?为何这样的磨难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他们找不到解锁的地方,只能归根于“命”。他们给儿子打过电话,发过微信,也去儿子工作的网吧找过,但努力的结果换来儿子的远离和逃避。“就当没这个儿子”这句口是心非的话,让这对渐入老年的夫妻,脑海里盘旋着如何打开儿子紧闭的“心门”如何去接近儿子,如何像普通家庭那样其乐融融的,成为他们心里无时不刻的思考

今年5月中旬的某一天,少年过生日。他的母亲在头一天夜里,找我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我很好奇她要去干什么。但是我没有当面问她。第二天一早,少年的母亲给儿子发祝福的短信,还给他发了一个红包表示祝贺,她想借生日之名化解长久的对峙、鸿沟和沉默。可是,少年的心比石头硬,比大雪冷,他把母亲的关心当作一阵风。红包二十四小时后原路退回到了少年母亲的微信账户上。少年的母亲,泪水涟涟,她打开手机相册,第一张照片就是用我给她的笔和纸,为儿子誊抄的一段话——父母只能给你生命,你的未来只能靠你自己去把握。父母对你的爱是无止境的,没有任何条件的,不论你对我们如何,你的父亲母亲对你的爱依然如初。

我把这张照片要了过来,看着少年的母亲工工整整的字迹,我泪如雨下。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好好写字的少年母亲,如今煞费苦心——天下的娘亲,把爱一点一滴堆积起来,以不同的方式给予子女。

少年的母亲,想法设法地和解,但最终和解无效。她脸上布满了阴云,却没有一片明亮的天空擦拭。



这是上午十点。四十平米的房屋,电视机播出的连续剧的声音,为沉默的家庭带来了生气。一间隔开的小屋内,一扇窗像个猫眼,连接屋外的世界。房屋阴暗,从淡蓝色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光,隐约发现床上躺着一个男子。

“你出来聊聊天吧。”我对少年说。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按手机。他侧躺在床上,双手抱着手机,双手的指姆在手机上跳舞。手机锁住了他的人,也锁住了他的心。手机是他的全世界。他把自己关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除了吃饭、上厕所的迫不得已,他舍不得挪开自己一小步。手机的亮度均匀,打在他暗淡的脸上,他把眼睛虚成一条线,越来越下降视力让他离银屏越来越近,几乎挨着了脸。他的脸上,没有打游戏输赢时的喜悦与哀伤,只有一个灰色的主调。一个外表冷漠的人,内心会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吗?

他喜欢躲在暗角,就像大白天把门窗关得死死的,仿佛灰暗是他的影子,又或是暗色能抵押他内心的彩色。

我和他的父母在客厅坐着,看着电视。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准备到楼下吃火锅。我起身对他说,用近乎讨好的口吻,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就在楼下。

“姐姐在叫你去吃火锅。”少年的父亲,把嗓门提高了对他说。

我们在客厅等他,想给他留出收拾自己的时间。我们等了十分钟,等来如破折号一样的,多种的含义和解释。

我们来到火锅店,坐下来,少年的父亲自嘲地说,这个孩子没办法,他就是这样。随后一脸忧伤。

 “你下来吧,就在你楼下,一起吃火锅吧。”我再次给少年发了信息。直到火锅吃完,也等不来少年的回复。

这是一年前,我到少年家里,看到,感受到的。



少年的母亲,一个近五十岁的乡村女人,齐耳的短发看起来很精干,但是提到对儿子的教育与培养,她满腹委屈——自己不就是这样一天天长大的吗?对于农村人来说,父母把自己拉扯大已是尽到了责任,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开不开心,这是温饱之后的事情。

她所在的村庄四面环山。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但对于偏僻的山脚,连春风的尾巴都抓不到。她从20岁来到这个山坳,一个男人、一堆土房、一群鸡鸭、几块田地,是她生活的意义,门前从草笼处劈开一条弯曲的小路,是她通向娘家的路,也是她通往城里的路。

一年后,儿子出生,为家庭带来了欢乐,也为只有两家人(隔壁是哥哥一家)的“村庄”带来了血脉的延续。家里添丁,让年轻的夫妇手忙脚乱,他和丈夫节衣缩食,把两顿饭按一顿饭吃,把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好在儿子成绩尚好,在班上排名靠前,这给年轻的夫妇很大的心理安慰,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儿子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呆一辈子。对他们来说,培养孩子,就是想尽办法打工挣钱,让孩子有钱吃饭,有书可读。

九十年代,随着打工浪潮的兴起,邻村的男男女女像一尾鱼,穿梭在沿海城市的街头和暗淡灯火下的出租屋,他们以卑微的身份在城市里打拼,成为一块砖、一颗图钉,或一株风吹雨淋的小草,在高楼林立的地方找寻自己的生存密码。他们是城市的寄宿者。城市没有他们的根,他们的根在农村,每逢春运的高潮,他们忙不迭地地挤回家,却发现田园荒芜,只剩下老人独对苍茫的空,还有幼子越来越忧郁的眼神掩盖了小小年纪应有的童真。村庄像一个牙齿不能关风的老人,在寒风中皱纹越陷越深,脊背越扯越弯。更令人揪心的是,全心全意用汗水拼来的学费和生活费,换来的却是孩子越来越叛逆的心,和孩子不再与自己相依相靠的冷漠。

儿子高一那年,辍学了,于父母,晴天霹雳。儿子去深圳打工的前一夜,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留给了父母——读书不一定有未来,打工不一定很卑微。当夫妇俩赶回老家发现了儿子的留言,他们欲哭无泪。夫妇俩拼尽全力的目的就是不想让儿子重复自己的老路,可儿子的选择让他们看到了儿子的未来——在城市的边缘靠力气和汗水营生。

夫妇俩拼命地给儿子打电话,近乎哀求的语气求儿子回家,换来的是儿子冷漠的回应——我不读书了,我要打工挣钱。无奈之下,夫妇俩只好随了孩子的愿。

这个90后的少年到了深圳后,当搬运工,当工人,每一个工种都只干了几个月。他幻想中的“打工”能创造未来与实际操作中遇到的身体劳累、薪水低成了正负的两级,一正一负把他的理想打碎,被现实碾压。他选择了最“轻松”的网吧工作,在游戏的世界里寻求精神和活着的意义,在简单的、麻木的收银工作中,让惰性和惯性的生活成了身体里的肿瘤,无法拔掉,还有崛起的可能。

多年后,少年厌倦了打工漂泊。回到了他的城他的家。他的父母在城里买了一套二手房,一家人挤在一起总归比分散四处好。虽然少年和父母近在咫尺,心却在天涯漂泊归来,少年除了剩下沉默和冷漠,什么都没剩,连最后的亲情也被时间无情的收割了。




“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对少年的父母说。我不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评判和指责,医学的参与或许是一条出路。

“她肯定不会去的。”少年的母亲说,只有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她找出儿子辍学之后留下的字条。这个字条,被她压在了箱子的底层,每搬一次家,字条和箱子就跟随着她。“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在这张泛黄的纸上,突兀,刺眼,就像秋老虎后,烈日在上空拐着波浪形的弯。

“她现在连自己的堂哥,都不联系了。”少年的母亲一脸沮丧,堂哥和少年的年龄相仿,是亲戚中,唯一和他交心的人。她和儿子沟通的最后的那根线,在今年疫情期间,被切断了。切断它的,不是病毒,而是心里的病毒。它像麻绳一样,每次损耗一点,在长期的消耗中断裂。这张亲情的金字招牌,黯然失色。

少年的父亲和母亲,每天活在自责中,要是年轻的时候不外出打工,对孩子多一些陪伴会不会改变儿子的未来?即使自己在外打工,多一些对儿子成长时期的关爱,一家人的凝聚力会不会增强?可是,没有如果。少年的父亲母亲,用余生的时间,寻找这无解的答案——他们想与自己和解,与儿子和解,与对峙和解,与亲情和解。


(图片来源网络)




后 记

我在2016年夏,到过平山湖大峡谷。我在峡谷的不同位置,看到了峡谷不同的形态,我站的位置不同,呈现出来的审美也各异。于是,我想到了生命的多维状态----沉默,鸿沟和对峙,每一种状态,被时间开采,也需时间去化解。

每一种状态,是指南针,它指向特定的人群,也指向依存于所处状态的个体。每种状态是独立的存在,也是个体身生命和心生命活着的依据。每一种状态又都存在于天地间,组成生命多声部的和声。

那些充满对峙和鸿沟的生命状态,或坚韧,或柔软,或封闭,或开阔——在孤独中拯救自我,在开阔中寻找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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