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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声(18) || 一声迟到了十五年的道歉

园地作者 一枚园地 2020-09-04



题图:鼓手。年轻的鼓手,大步向前;不息的声音,响彻麦田。
(作者:荞麦)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但我却流不出眼泪。
心里似乎有个东西,就此落了地。



一声迟到了十五年的道歉
作者/万华山


在2020年,6月10日,中午12点整,我收到了当年的高一班主任的“郑重道歉”。

这声用微信文字消息传达的道歉,我足足等待了十五年。

哪怕仅仅是个形式。

回想八岁那年,我参加全乡竞赛联考,得了第一名,乡长给我发了奖状。此后,我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甚至到目前为止,我的同班乃至同校同学里,文科比我强的,好像都不容易找到。

这还不是重点,关键是作为一个学龄儿童,我是真心热爱学习,主动学习,每学一个新知识,我都满心欢喜。

还记得小时候没课外书看,有一年暑假,我去了在驻马店市里卖煤炭的大姑家。2001年的驻马店,很破旧,街上摆地摊的很多,也少有管制。我和表弟在街上蹓跶,看到街边卖的发黄发霉的旧杂志报纸的摊位,我就一头扎进去开始读。

到了傍晚,卖旧书刊的老头要离开了,我想买他的书刊,可是没钱。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表弟在街上捡拾矿泉水瓶子,大热天的,没舍得买一根冰棒,终于攒了三块多钱,买回一大摞旧书旧报,都是八九十年代的。

当时,我十岁,上小学三年级。从驻马店回家后,我躲在小屋子里阅读和背诵买回的旧书刊上我喜欢的文字,都把那些旧书旧报差点翻破了......有些比较新的知识点,比如“蒙太奇”,我那时候,就懵懵懂懂知道个大概。

其实,我家里那会儿还算是村里比较富裕的了,但是家长不会想到给我买书看。我自己年纪太小,又没有挣钱能力,只好千方百计,四处搜罗我周边能找到的一切课外读物,比如我爸的一些武侠小说、《传奇》、《故事会》,甚至包括邻居家找到的《老人春秋》、《知音》、《妇女之友》等等,其实并不适合小孩的读物,我也都拿到读。

就这么着,利用一切机会,我坚持到镇上上初中。到了镇上,我发现周围的城镇孩子,知识面大多都不如我广泛,他们中不少甚至都很佩服我知道那么多。

由于家在农村,打小在河边、大堰、荒地里野惯了,我体格强健,无拘无束,很有个性,初中的老师,一边务农一边教学,我成绩不错,他们也就不太管我,我基本上还保留了孩子的自然天性。

2005年,中考后,我到了县城高中。班主任是一个体育老师。他以前是县里小学的体育教师,没有带高中班学生的经验。这所高中是新办的,有点点“大-跃-进”的意思,匆忙上马,匆忙招生,师资力量跟不上,只好从附近的初中和小学借调。我本来是分到了县里的老高中,县第二中学,后来,听了一个亲戚的劝,调班调到了这所新高中。

这是我学生生涯的转折点,也是我命运的一个分水岭。

我的班主任w老师,似乎是把学生当成了机器和木偶,实行军事化管理。休息、吃饭、自习,甚至上厕所,都要严格管控。他甚至提出,无论男女,都要把上卫生间这样正常的生理需求,通过调整生物钟,安排到下课或者下自习后,以免影响学习。为此,他还分享了一些自行观察生理状况、调整生物钟的秘密。

我在来县城两年前,还在上初二时,就打算到了县里,手上有了点可以自己支配的钱,有了更多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就放开看很多课外书,玩命阅读,练习写作,为将来成为一个作家或者学者打基础。

来到县城高中,我这个“宏大”的计划刚实施了不到两星期,我的作文和私下写的小说,就被附近几个班级传读,成了一个小小的“名人”。但是,也因为“出格”“出风头”,我开始被w老师频频谈话。

谈话不听,我还是一有空闲,就阅读名著、写作,w老师对我的行为深恶痛绝,动不动就对我搞突击检查,搜我的课桌和宿舍床铺,甚至发动周围同学监督我。我很多的图书和笔记,被没收,被撕毁。

学期结束时,我被收走、撕毁的图书、笔记,在期末分班时退回来,足足有两泡面箱子之多。

我被训斥和当众羞辱的次数,更是不可枚举。

当时,中小学里流行一句话:不怕调皮捣蛋,就怕单独训练。因为我坚持读课外书的不驯顺,就常被w老师单独训练,除了在体育课上,他总是抓住我让我示范新动作嘲笑我出洋相以外,每次,班里只要有抓住喝酒、抽烟、上网、早恋,需要谈话时,我也一定是“陪练”的那个。

我无法想象,都21世纪了,在我们的校园里,还有如此严苛的阅读禁忌、思想管制及变形打压。我在校期间,没有喝酒打架翻墙上网或早恋,也尊重老师和同学,但是仅仅因为“出格”——爱看名著,尝试写小说——就被一次又一次,被班主任当众和私下训斥,羞辱,整整持续了四个月。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学期,高一下学期分班了,我去了文科班,总算离开这个班主任。但是,多少年里,我心中一直燃烧的那个热爱文学的火苗,似乎已经被这四个月的阴影暂时被浇灭了。

我丧失了阅读和写作的热情,手和眼睛似乎都已经被安上了一扇黑窗,我看不见光明了。

此后的数年里,除了课本,我少有阅读,除了作文,我没有写过任何东西。后来,到了高二下学期,我因为身体和家庭的缘故,退学,外出打工。一年后,又再复学。

在这不到两年间,我失学,流离,一个17岁的少年,从学校和老家,辗转到了工地和工厂。我早早体验到了谋生的艰难,心里的话无人诉说的孤独。从一个爱疯爱笑的阳光少年,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习惯发呆的心理疾患病人。

但是,心里似乎隐隐还是有一点点小火星,尚未完全熄灭。2008年秋天,当同届的同学们已经都升入高三在准备高考时,有一天,家人电话里问我,还想上学么?我在电话里“哇”的一声哭出来,整年的憋屈,像洪水破闸一样涌出。

于是,我从南方的工厂又回到了原来的学校,插班高二。两个月过去,我又成了成绩前几名的“好学生”,但是这种好,对我已经了无生趣,跟机器没差别,我再也找不到那种在书籍里攻城略地的欢乐和满足。同时,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与脾气暴脾的父亲之间的摩擦也日渐增多。抑郁、叛逆,心理强迫症、各种青春期的症候,一起涌过来。

高考前三个月,我再次悄悄辍学,去县城里的酒店打工,后来勉强参加了高考,成绩自然是差强人意。有个省内的三本大学录取了我,我心高气傲,加上不愿一边对峙一边还向我爸伸手要钱读书,我再次背上了包,去了南方的工厂......

我心里明白,这几乎是条不归路。

讽刺的是,就在我回校参加高考之前,基建逐渐完善的新高中,新建了图书馆。校长开全校大会,对着高音喇叭讲话,提倡学生们阅读。

命运这玩意儿,有时候真是恶心到家了。

校长就图书馆讲话以后,我正好碰上w老师,他看见我,似乎略有愧色,但是什么也没有说。有一次周末,我在街上又遇见w老师。当时我手里正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本刚买的盗版书,穿着凉拖鞋,往学校走。尚有三里路,w老师骑着电动车,看到我后停了下来,提出捎带我一程。

出于躲避某种更强烈的情绪,我同意了,木然地坐上了他的电瓶车的后座。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提书的事。

高中毕业后的这些年,我从珠三角到长三角,干过工厂流水线、工地小工、快递员、临时剧场剧务、厨师,也做过电压器厂业务代表,便利店老板,五金店合伙人......日子一天天过着,但终究事没有大起色。

我似乎是陷在了一个泥淖里,泥淖里搅拌着生存困境、抑郁、强迫症、孤独、失恋、渴望、绝望,年复一年。

在年轻的失败者惯有的假设里,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不是阴错阳差,被调班调到那所高中,我的人生,会不会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2015年,我在郑州的生意失败,工作没着落,就去了深圳的电子厂做仓管。

仓库管理的工作,时间相对宽裕,在郑州的恋爱不成,我心里一直隐隐作痛。多年的辛酸,高开低走,明明一手好牌,却被打到稀烂。

有天夜里,我喝醉了酒,回去宿舍的路上,不知觉就昏睡在了厂区的草丛里。半夜,大雨倾盆,把我浇醒了,我连跑带爬回到了厂里宿舍,洗完澡,掏出手机,一口气打下了四千字。虽然字句生涩,但是挡不住一股强劲的倾诉欲。

时隔多年,我好像在那个酒醉后的大雨夜,一下子又重新拾起了阅读和写作的愿望。

我从网上订购了一些喜欢的名著,又给自己新买了笔记本电脑。我希望自己可以重新恢复阅读和写作。但是,每次当我试图投入要读和写的时候,似乎马上就有一股无形的大手伸出来,一把拉住我,拿了一块黑布,挡住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有一天,有一个答案,慢慢从心底浮出:

我想要w老师的道歉,一个正式的道歉。

其实在我高二退学前,以及后来高三又复学后,在我的抑郁发作、心情莫名激躁之时,我都曾想过要一个道歉。w老师继续做着他的班主任,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我们也时常擦肩而过。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通过彼此的眼神,我们都明白,谁也没忘记谁。

我想要他跟我道歉,正式的道歉。然而,一次次,由于少年的孱弱,对“仇恨”对象的无法面对,课业繁重的掩盖,友谊和懵懂爱恋的冲淡——这些,都让我把道歉的诉求压制了下来。

这一回,当文学从心底冒出来,像千年睡莲的种子破土而出,争取到当年老师的“道歉”,似乎成了取经路上的火焰山,必须迈过去。

2016年夏天,我带着手稿,来到了北京,成为了新北漂。从书店职员做起,成为编辑、专栏作者,开始发表非虚构、小说。

又延宕了两年,但是我那层黑窗还在。终于,在2018年的冬天,经过和一个作家前辈的长谈之后,我找到了过去的同学和老师,要到了w老师的微信和电话。

微信很快通过。他仍然记得我,我就是当年那个“出格”的学生。

简单寒暄后,他得知我现在是一个编辑,时隔十三年,终究还是走上了文学这条道路,靠文字吃上饭,似乎有些诧异。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 当年他一直对我训斥的那句话:

“不让你看课外书是对你好,你成不了作家的!你见咱县里哪个农村孩子成作家的?”

但是,在听到我希望他道歉的请求后,w老师警觉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一口咬住,“我当时都是为你好”。

我告诉他,我坚决反对他所谓“当初都是为你好”的说法。针对他所说的“看课外书不对”,“要全面发展,不能偏科”,“高中生就是为高考做准备”等等理由,我都深入分析、举例反驳、归谬论证。

就这样,我们断断续续,在微信上讨论了很多次。

到了2019年的冬天,他的态度似乎软了一些,但是,我希望他道歉的请求,他还是不能接受。

转眼北京雪花飘落,又是一个冬天。转眼我已经三十了,过了而立之年的我,除了心爱的文艺,一无所有,但内心坚韧而坦荡。

w老师给发来很多祝福的话,祝福我,祝福我的家人,并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已经把他拍死在沙滩上。

走过万里征,只差最后一步。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最后那一步正式的道歉,我心中的那扇黑窗,随时都还可能再出现。

似乎, 我已经不是在为了我自己一个人,在争取得到他的道歉。

不仅仅是为了我,那个当年流离的17岁的少年。

因为我知道,一定还有更多的少年,曾经的,此刻的,也如我一般,在心中一直都有一扇黑窗,渴望得到当年的老师一声郑重的道歉来打碎。

今年6月10日的上午,我跟w老师,再次在微信上谈起了这个话题。

他在微信那头沉默了。

中午12点整,他发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


w老师正式道歉了!

隔了十五年,我终于等到了。

这对我,是个无比重要的时刻。那一瞬间,我理解了历史上“右派”被平反后老泪纵横的心情。

手上的、眼前的镣铐松动了。心里曾有的黑窗,透出了光隙。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但我却流不出眼泪。

心里似乎有个东西,就此落了地。

我也同样郑重地告诉w老师,这一切都过去了。希望他可以从我的经历里有所反思,引以为戒,对他现在在教的孩子们多一些宽容、理解。

我们互道保重,就此言别。

感谢w老师,终于给了我这等待了15年的道歉。我知道,这对于你,也一定是特别的不容易。

我想这一声道歉,安抚的,不仅仅是我那颗曾被深深伤害的激躁了多年的心,可能也会让你作为老师的心,得以安放。

愿更多当年的,以及此刻的少年,如果你们也曾经或正在被伤害,可以从我们师生这十五年后的和解里,得到一点点安慰和希望。

     
【作者简介】万华山:河南人,1989年出生,高中辍学后出外打工,曾尝试十余种职业。2016到北京,现副业图书编辑,主业创作小说、非虚构。老舍文学院第三届作家班成员,皮村文学小组志愿者编辑,澎湃新闻专栏作者。方方日记读者。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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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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